转眼,便到了年底。
丁言哲收到家书,父亲要他尽快回去,年后与其舅舅一同赶赴北疆。
官宦世家的孩子,丁言哲两岁时,父亲便为他挑好了私塾先生。
他开蒙极早,三岁便能诵读《千字文》,七岁通晓四书五经,十岁时已能将《孙子兵法》,《司马法》与《战国策》讲得头头是道。
一日课后,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对他说:“言哲,你天资之高,先生我平生仅见。兵书典籍,于你而言如探囊取物。然为官之道,尤其在兵部,绝非仅凭熟读兵书就能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你将来若承父志,这纸上谈兵,可要不得。”
于是,刚满十岁的丁言哲毅然决然地随着舅舅去了北疆军营。
他十三岁初次随军出战,斩敌于马下,十四岁晋升为小旗,十六岁升总旗,十七岁任千户。
十八岁,也就是去年跟随舅舅班师回朝述职。
在军营待了八年,父亲觉得他身上戾气过重,一股子兵痞味儿,于是安排到好友曾源的东坡学院沉淀一年。
丁言哲拿着书信,父亲的意思是,现下北疆戎敌屡屡骚扰边境百姓,贼子欲亡大炎之心不死,此番蠢蠢欲动,恐起战乱。
父亲希望他过了年边赶往北疆,等有了军功,也好安排到京都任职。
他明白父亲的用意,他是丁家独子,在边境的岁月里,母亲日日担忧受怕,时常以泪洗面,又因当年是丁父自作主张。
为此,两口子没少拌嘴。
最近俩年,母亲的身体越发虚弱了,都说父母在,不远游。而且,他若是想与李栖桐长相厮守,也只能选父亲指的这条路。
十二月二十七。
曾源宣布书院放假五日。
老家离得近的都收拾行李回家了,李栖桐家在杭州,路程太远了,一去一来得大半月。
李春乔便邀请了他与丁言哲去回家做客。
酉时初,两辆马车停在了为春酒楼门口。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走了进去,李春乔和李栖桐,丁言哲外加李栖桐的三个书童。
管事的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他将人安排在三楼临街的雅间,又叫来合作的艺伎暖场。
琵琶声响起,歌姬清亮的声音便从十二山水画折屏风后传来。
三个书童平时没少帮着李春乔做事,大家都坐在一起,
各自点了喜欢的菜品,管事一一记好后,对李春乔说:“老板,您和朋友们稍坐,我这就去吩咐后厨做菜。”
李春乔点头道:“麻烦你了。”
他其实有些意外,管事上次还叫他老板娘呢,这次倒是改了口。
可能是嵇无为要求的,他心里既甜蜜又想念,但男人并不在。
李栖桐单手撑着头,半眯着眼跟着丝竹声摇头晃脑,还不忘点评:“嗯!好听!此女嗓音清澈如涓涓泉水细流,空灵却又不染尘埃!”
“你喜欢就好!”
李春乔笑了笑,给大家都倒了茶,说:“别拘谨,就当自己家,等下吃完了还可以出去走走,启阳的夜市热闹又漂亮,小吃也多。”
李栖桐被吸引注意力,他扯了扯丁言哲的衣袖。
“哇!我要去!”
“行!”
丁言哲一张冷面俊脸终于有了点笑意,柔情似水般,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小顽童身上。
李栖桐的三位书童,李财,李旺和李富也是兴致颇高,围着李春乔问东问西。
很快,一道道热气蒸腾的菜品被端上了桌,几人中只有李栖桐吃不了辣,所以辣与不辣的基本参半。
有板栗烧鸡,佛跳墙,刺身松茸,冬笋烧鸭,清蒸螃蟹,双椒兔肉,五花肉炒鸡油菌,糖醋鱼,毛血旺,卤羊排,酸菜鱼,青菜炒黄牛肉等等。
管事见菜上齐,又放了两瓶桂花酒在桌上,笑道:“老您几位慢慢吃,有事叫我。”
李春乔朝他点头,管事出了门又轻轻掩上。
“开吃吧!”
“好好好。”
三个书童不挑食,栖桐爱吃螃蟹和鸡油菌,当然,螃蟹都是丁言哲给他剥的。
嵇无为进来的时候,身上还有肃萧的寒意,他解下白色披风走到李春乔边上坐下。
右手在桌子下握住了李春乔的手,心情似乎很好,他看着桌上的桂花酒说:
“欢迎你们的到来,这酒不醉人,可以试试。”
他说完轻轻捏了捏李春乔的手,起身给每人都倒了一小杯,举起杯子又道:“敬诸位,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小乔的照顾。”
丁言哲喝了酒,说:“谢谢,我们要在这里叨扰几日了。”
李春乔等人坐下,又偷偷牵起男人的手,笑说:“客气了,想住多久住多久。”
嵇无为附和道:“你们能陪着小乔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叨扰,等下吃完饭,可以去逛逛夜市,现在应该有花灯卖了。”
李栖桐刚喝完,没一会儿,酒气就上了脸,红红的脸颊果真如桃花一般好看,他开心道:“好啊好啊,等下去买花灯,还要吃美食。”
完了又侧身对着丁言哲说:“你不是明日就回了吗?怎么还要叨扰几日?”
丁言哲给他舀了一勺佛跳墙,说:“傻瓜,是你啊,还不赶紧谢谢嵇大哥和春乔收留你?”
李栖桐又傻兮兮的站起身举杯道:“感谢嵇大哥和春乔哥收留我,嘿嘿,我先干为敬。”
他喝了半天一滴酒都没有,实则杯子里已经空了。
丁言哲不许他多饮,小孩儿还未成年呢,但他架不住李栖桐的碎碎念,于是又给他倒了小半杯。
小声叮嘱道:“慢慢喝,等下醉了还怎么逛夜市?”
嵇无为也再度举起杯子,笑道:“小乔不胜酒力,我喝两杯。”
李春乔喜欢喝桂花酒,刚刚已经吃了两杯,本就有些脸红,这会儿更红了。
一双杏眼里闪着盛满依恋的水光,嵇无为看得心里直发痒。
大家笑他俩腻腻歪歪,又问什么时候成亲。
嵇无为声称都听小乔的,众人又嘲他耳根子软,雅间里充满欢声笑语,热闹得很。
还没吃完呢,管事匆匆进了雅间,附耳对嵇无为说了几句,嵇无为顿时变了神色,对李春乔说:“宝宝,你帮忙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等人出去,李春乔想起管事一脸的惊慌失措,恐怕是出事了。
“言哲,栖桐,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他说完就迅速跟了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见了熟人的声音,那是,欧杨宁?李春乔赶紧往下走。
等他到了大堂,只见嵇无为站立着,脚边躺着一个嘴角流血的青衣家丁,应该是死了。
欧扬宁坐在轮椅上,他右手指轻轻点着扶手,漫不经心道:
“方才已经说了,我的家丁喝了你们酒楼的茶水,突然就倒地不起了。现在你也看见了,人已经死了,说说吧,想怎么处理?”
嵇无为仔细看了下脚边的家丁,这个男人身形粗壮,右手虎口布满老茧,应该是个练家子,恐怕是签了死契的。
“若真如此,大堂的其他人怎会无事?只是不知公子你的诉求是什么?”
欧杨宁蛮横道:“好你个为春酒楼,出了人命官司还妄想倒打一耙?”
嵇无为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好在县令没跟他一起来,否则就不是这般儿戏的诬陷了。
“这位公子,我的酒楼自营业以来,没出过任何差池,也是合理怀疑罢了。我看您气度非凡,却与家丁同席而食,想来是个良善之人,可为何只有一个家丁出了事呢?”
他把人高高捧起,就是要他自证。
启阳县的居民,谁不知他欧扬宁的大名,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小时候就已嚣张跋扈得欺压百姓了。
一个汉子说:“是啊,嵇老板的怀疑也有道理,不然,同样的吃食,我们怎么就没事呢?”
欧扬宁就是来找不痛快的,不过死了个家丁,他见没人站自己,便说:“既如此,那便告官吧。不过,若是你与李春乔给我跪下磕三个头,再把这破酒楼永久关停,本公子便不再追究了。”
这个蠢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来找茬的!
李春乔见人家都点自己了,他上前走到嵇无为身边,冷声道:“欧公子,你说你的家丁是喝了酒楼里的茶水才死的,请问,就他一人喝的吗?”
“哼!不然呢?”
“那好,无为哥哥,叫护院搜身吧。”
既然他们有备而来,那毒药应该还在欧扬宁身上。
嵇无为稍加思索,便大声道:“来两个护院,,”
他话还没说完,欧扬宁就急了:“你们什么意思?可恶的刁民,谁给你的胆子搜本公子的身?”
“他是刁民,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丁言哲从楼梯下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欧扬宁道。
欧扬宁一看到他,就有些怂了,今日怕是要功亏一篑了,他狡辩道:“我的家丁死在这里,我还不能为他讨回公道了?”
“自然可以。”丁言哲走到嵇无为身边,俩人看起来竟差不多一般高。
丁言哲对着嵇无为说:“嵇老板,不才在下好歹也是个千户,正五品官身,想来是可以帮忙推敲推敲这桩官司了。但欧公子的话也在理,既如此,那便把大堂所有人都搜一遍吧,本官就在这做个见证。”
丁言哲说罢,咻一下抽出腰间的软剑扔在桌子上,那剑身约二指窄且薄如蝉翼般,撞上桌面后发出哐当声响,吓得欧扬宁一激灵。
嵇无为朝众人鞠躬道:“今夜扰了诸位的雅兴,稍后给大家免单,还望大家配合。丁大人在此,自是不会冤枉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