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堂抬起头来,目光注意到裴娇娇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与期盼,清了清嗓子道:“家母时常提起苏姨,她说苏姨她是生平所见最最聪慧之人,算账、经商等事无一不通,连家中最厉害的账房先生也比不过。”
“但家母也说,苏姨也是她见过最执拗的人了,但凡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知道会失败也会去。”
他顿了顿,好像想起点什么,又轻笑道:“家母还说两人幼时啊,常在元宵、中元这样的节庆里,趁着家中长辈不留神,偷偷溜出去。两人合伙支个小摊,卖些玩意儿,再将挣来的铜板换成吃食衣物,接济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
“是么?”裴娇娇低低的应了一声,眼眸垂落。原来娘亲也曾经是这样鲜活的模样啊。她的记忆里娘亲总是心事重重的,偶有松快之时也是面对自己的时候,心口忽然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烦闷。
她不再说话,放下筷子,沉声道:“我吃饱了,你们吃吧。”转身回了东厢房。
沈玉堂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下意识想开口唤她,被杏仁打断。
杏仁夹起一块滑肉递到沈玉堂碗中,打岔道:“沈公子快些吃吧,待会儿就要凉了。”
“那、那裴小姐……”沈玉堂指着裴娇娇离开的方向,有些无措道。
“赔?”杏仁眨眨眼,故意曲解,“不用你赔菜钱,安心吃你的便是。”
沈玉堂只得收回目光,开始吃饭,他知道她们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只是脑中总在不断回忆刚刚裴娇娇失落的那一幕,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一点。
夜深了,杏仁端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清汤面进了东厢房,裴娇娇斜倚在床榻边,眼神空洞、魂不守舍的模样,让杏仁忧心不已。
她将面碗放在榻边的小杌子上,还未来得及说话,裴娇娇便开口拒绝:“杏仁,我吃不下。”
杏仁将碗又往前推了推,柔声道:“沈公子说这是他娘亲当年经常给夫人做的面,夫人很喜欢,沈公子便照着记忆里做了一碗,要不您……尝一口试试?”
裴娇娇闻言神情松动,目光缓缓聚在那碗面上。清亮的汤底,卧着一颗饱满的荷包蛋,旁边点缀着两根青翠的时蔬。她端起了碗,眼底倏地冒起一片水雾,开始大口大口地送入口中。
片刻后,碗底见空。杏仁上前欲要收拾,却被裴娇娇拦住,她道:“我来吧。”
东厢房外,月色洒满了整个院子,沈玉堂独自坐在石桌旁焦急的等待,他有些担心裴小姐还是会不吃。
‘吱呀’一声,东厢房的门开了,沈玉堂脱口欲唤:“杏仁姑……”话音未落,就见裴娇娇双手端着空碗和筷子,步履沉静地向他走来。
沈玉堂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有些局促道:“裴小姐……”
裴娇娇将碗筷轻轻放在石桌上,并未递给他,反而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月光勾勒着她平静的侧脸,她抬眸看向他:“沈公子,”声音是难得的平和道:“谢谢,这碗面……很好吃。”
沈玉堂的目光这才露在那已经见底的面碗中,悄然松了口气,悠悠道:“小姐喜欢就好。”
“能再和我说说我娘的事情吗?”裴娇娇再次开口。
“嗯,好。”沈玉堂立刻应声道,他将早已回忆好关于苏姨的事情开始娓娓道:
“家母说苏姨小时候胆子极大,总爱女扮男装偷溜出去,可十次有九次会被逮住,接着难逃一顿家法。可挨完打苏姨还是不长记性,伤一好,照旧往外跑。偏偏苏爷爷苏奶奶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久而久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还有一次,她们俩在街上,碰见个小偷,刚摸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的钱袋。苏姨反应快极了,情急之下,猛地推倒了旁边货郎的独轮车!车上的货物哗啦啦滚了一地,正好绊住了小偷,还有还有她们那会儿养了许多半大的孩子……”
裴娇娇静静聆听着母亲的过往,心尖仿佛被一缕久违的暖意包裹着。独属于母亲年少时的鲜活故事,一点点填补着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沉默忧郁的母亲的空白。熹微的晨光,正无声地驱散着残余的夜色。两人在不知不觉中聊了一整宿。
杏仁揉着惺忪睡眼从东厢房走了出来,猛地瞧见院中的两人惊得瞬间清醒。
“小姐!您……您和沈公子……”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这、这是聊了一宿没歇息?”
沈玉堂和裴娇娇这才如梦初醒,抬眼望向泛白的天际。目光短暂交汇时,两人相视一笑。
“沈公子先去歇息吧,”裴娇娇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道:“后面的事……我们改日再叙。”
“好。”沈玉堂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西厢房。
杏仁快步走到裴娇娇身边,担忧道:“小姐,您也快去歇会儿吧……”
“不必了。”裴娇娇打断她,眸中毫无倦意,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杏仁,更衣。我要去趟裴府。”昨日闻风阁传来的消息她需要去裴府核实一番。
马车行至裴府外,裴娇娇交代杏仁先去盘下珠宝阁的铺子,她则一个人进府去看看那位好久不见的爹。
门卫远远瞥见自家小姐的身影,脸色骤变,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在裴娇娇一个眼风扫来时,腿肚子一软,动弹不得。
裴娇娇径直穿过洞开的大门,直扑正厅。
正厅内,裴敬山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他身侧,一个衣着艳丽、身段妖娆的女子正殷勤地布菜添粥,眼波流转间带着刻意的讨好。
“老爷尝尝这个……”
“老爷这个也不错,你尝尝……”
裴敬山舒坦的享受着女子的伺候,时不时‘嗯’两句,以示肯定。
见此情形,裴娇娇瞥了一眼脚边的青花瓷盆,猛地一踢,花盆“哐当”一声滚落下去,又“哗啦”一下摔得稀碎。
终于将正厅里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她冷笑道:“爹!女儿我……回来了!”
裴敬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女儿的出现惊得险些呛住:“娇娇?你……你怎么回来了?”他的脸上瞬间爬满惊诧与慌乱。
裴娇娇唇角微勾,清冷的眸子先是在那艳丽女子身上打量了一圈,看得那女子瑟缩着垂下头,才慢悠悠转向裴敬山,讥笑道:“爹莫不是贵人多忘事?这出嫁女,还有个‘回门’的规矩呢。女儿这几日好不容易得空了,特、意、回来看看爹您老人家过得好不好。”
“不曾想啊!女儿这前脚才刚踏出裴府几天?爹您后脚就寻了这么位……”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视线转回那女子身上,继续道:“贴心人儿在身边侍奉,当真是……宝刀未老啊!”最后四个字,她咬得又重又慢。
“放肆!”裴敬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厉声咆哮道,“混账东西!这是你同父亲说话的态度?”
“昂?我的态度?”她眉头一挑,装作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说道:“爹!女儿不是一直对您说话都是这般态度吗?怎么?爹找了个贴心人就要把女儿这小棉袄扔掉了?啧啧啧,女儿可真真伤心了呢!”说罢,她肩头微微耸动,抬起袖子假模假样的往眼角按去。
裴敬山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只得怒吼了一声,掀了面前的桌子,才稍稍压下了怒火。
眼尖的下人们早已侯在角落,时机一到,立刻蜂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好这片狼藉。
裴娇娇裙摆微扬,从容的走进正厅中,坐在了与裴敬山主位并齐的太师椅上。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旁刚刚奉上的茶水,优雅地撇了撇浮沫,轻抿一口,方才启唇道:
“女儿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跟爹好好叙叙旧。爹您看……咱们父女俩这体己话儿,您可还要这位知心人儿在边上侍奉着听吗?”
“滚!”裴敬山抓起一旁的茶盏摔到了女人的脚下,女人‘啊’的一声吓坏了,连滚带爬的立刻离开了。
他重重喘息了几下后,开口道:“说吧,今日又有何事?”
“不急,爹不如先跟我讲讲方才那位可心的人儿是哪来的吧?”裴娇娇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小几上,缓慢道。
裴敬山几乎冲口而出:这不关你事,可对上了裴娇娇那双沾着寒意的眸子,心头莫名一悸,改口道:“官场上的同僚送的。”
“哦?是哪位大人如此体贴?女儿可曾认识?”裴娇娇继续探究道。
裴敬山脱口而出道:“你不认识。”
“您都还没说呢,怎么知道女儿不认识?”裴娇娇故意顿了顿,试探道:“难不成是宫里送来的?”
裴敬山嗤笑一声,“你当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宫里怎么可能会做这事儿。”
他说的那样肯定,脸上瞧不出半分说谎的痕迹,裴娇娇不着痕迹的握紧了茶盏,继续试探道:“哦!那就是六部的其他大人了,我想想……是赵大人?何大人?还是……蒯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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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