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阳光透过老旧窗户上略微蒙尘的玻璃,懒洋洋地洒进程清响的小房间,在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可以看见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周末特有的松弛感,节奏都仿佛慢了下来。
今天程清响不用去奶茶店打工,父母一早就出门访友去了,落雨也被同学叫去附近的公园玩,家里难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享受着这份喧闹家庭里稀缺的清静。
他盘腿坐在床边铺着的一小块旧地毯上,心爱的木吉他横在膝头,那个父亲捡回来的旧效果器就放在手边,连接线像黑色的藤蔓一样蜿蜒在地。
他正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一个新的riff(连复段),手指在琴弦上试探性地按压、拨动,耳朵仔细捕捉着通过效果器处理后流淌出来的每一个音符的细微变化,时而拧动一下效果器上的旋钮,调整着失真度和延迟时间,试图找到最带劲的那个感觉。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吉他发出的或清亮或沉闷或扭曲的声响,以及他自己偶尔无意识哼出的调子。
正当他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和弦进行,反复练习,渐入佳境时,房门突然被“咚咚咚”地敲响了,声音急促而响亮,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理直气壮。
“程清响!开门!别装死,我知道你在家!阿姨说你没去打工!”门外传来吴雅婷清脆又带着点蛮横的嗓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程清响的思路被打断,有些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小心地把吉他靠在床边,起身去开门。
门外,吴雅婷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黄澄澄、个头饱满的橘子。
她不等程清响完全让开,就侧着身子灵活地挤了进来,带进一阵外面微凉的空气和淡淡的橘子清香。
“哟,真在捣鼓你的宝贝吉他啊?这么用功?”她一进屋,目光就精准地落在了床边的乐器上,语气带着她特有的、熟稔的调侃,“阿姨早上碰见我妈,说给你买了新弦了?快弹给我听听,看值不值那个价钱!”
她一点也不客气,仿佛进自己家一样,顺手就把那袋橘子放在了小书桌上,然后自顾自地从中拿出一个,手指灵巧地剥开橙黄的外皮,浓郁的柑橘香气瞬间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她先塞了一瓣果肉饱满的橘子进自己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然后又极其自然地把剩下的一半递到程清响嘴边,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程清响也习惯了她这套做派,就着她的手低头吃了那几瓣橘子,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跑来了?专门来蹭我家清净?”他注意到吴雅婷今天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额前有些细碎的绒毛,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显得活力十足。
“谁蹭你家清净了?我妈非让我给你家送点橘子过来,她们单位发的福利,家里堆得快吃不完了,再不吃就该坏了。”吴雅婷一边嚼着橘子,一边毫不见外地打量着程清响的房间。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散落在地上的乐谱、墙上的海报,最后定格在那个略显陈旧的金属效果器上,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这又是个啥?你的新玩具?长得怪模怪样的。”她用脚尖虚点了点那个效果器。
“嗯,我爸昨天拿回来的,他们单位仓库清的旧货,是个效果器。”程清响的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和显摆,像小朋友得到了新玩具急于向伙伴展示,“怎么样,看起来还不错吧?”
“啧啧,叔叔真好,还给你捡宝贝回来。”吴雅婷凑近了些,弯腰仔细看了看那效果器上密密麻麻的接口和旋钮,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这玩意儿……你会用吗?别又跟上次那个调音器一样,没两天就被你鼓捣坏了。”她故意揶揄道,提起他以前弄坏过一个小设备的糗事。
“小看谁呢!那次是意外!”程清响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重新拿起吉他,接上效果器的输出线,“听着啊,给你开开眼。”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搭上琴弦,即兴弹奏起刚才一直在琢磨的那段旋律。加入了效果器的润色后,原本略显干瘪的音色立刻变得丰满起来,失真效果给简单的旋律披上了一层粗粝而富有冲击力的外衣,延迟效果则让音符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悠远的回响,确实比之前只用吉他原声好听了不少,更有层次感和表现力。
吴雅婷虽然对乐理、设备一窍不通,但她有着最直接的听觉审美。她听着这段即兴演奏,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脸上调侃的神色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真实的惊讶和赞赏:“可以啊程清响!有点样子嘛!这声音听起来……挺带劲的!以后是不是真能当大明星开演唱会啊?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留前排VIP票!”她笑着拍了他肩膀一下。
“得了吧你,少在这埋汰我。”程清响笑骂着回了一句,但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有点美滋滋的,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在吴雅婷这里,他总能得到这种最直接、最不加掩饰、也最不带功利评判的反馈。她不会问他弹这个有什么用,能不能考级加分,也不会像父母那样忧虑地觉得这是不务正业。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好听”或者“不好听”,“带劲”或者“不带劲”。这种纯粹,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慰藉和鼓励。
两人从小一起在巷子里长大,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挨家长骂,熟得不能再熟,相处模式就是互相拆台、互怼,但又实实在在地互相关心。
吴雅婷知道他所有丢人的糗事,比如小学三年级还尿裤子,比如第一次登台表演紧张得同手同脚,也知道他藏在心底那份对音乐近乎执拗的热爱,知道他那些不被大多数人理解的、关于旋律和节奏的梦想。
“哎,说真的,”吴雅婷又从小山似的橘子堆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最甜的,慢悠悠地剥着皮,状似无意地,眼睛却悄悄瞟着程清响的表情,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聊今天天气怎么样,“你最近……好像跟你们班那个冰山学霸,沈什么的,就是那个总考第一的,有点交集?”
程清响拨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里莫名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脸上却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故意拨出一个刺耳的音符来掩饰瞬间的停顿:“谁?沈闻竹?能有什么交集?不就前后桌呗。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尽量平淡,甚至带点不屑。
“少给我装!”吴雅婷立刻眯起了眼睛,像只发现了猎物破绽的小狐狸,脸上露出那种“我早就看穿你了”的得意表情。
她掰着沾了橘子汁的手指开始数,“我可都听说了啊!你们上次那个什么物理小组作业,是老师分的组,你跟他一组,对不对?还有,上次在数学课上,老王提问你,你卡壳了,是不是他低声提醒了你一句?还有上次在你们打工的那家奶茶店门口,我远远好像看见他跟你说话了?这可不是普通前后桌能有的互动吧?老实交代!”
程清响心里暗骂是哪个大嘴巴这么八卦,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外传,嘴上却更加硬气,仿佛被踩了尾巴:“小组作业那是老师强行按头的!解围那纯粹是碰巧!他坐我前面听见了而已!奶茶店那他来买东西,我是店员,问我哪种奶茶卖得好,这不很正常吗?怎么就成有交集了?你这脑补能力也太强了吧!”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试图用音量掩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哦——”吴雅婷故意拖长了声音,尾音上扬,带着十足的戏谑,她凑近一点,盯着程清响微微发红的耳根,眼神促狭,“那你紧张什么?脸都红了我跟你说!程清响你不对劲哦!”
“我哪有!我这是热的!你一来就吵得我头疼!”程清响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确实有点发烫,他顿时有点恼羞成怒,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你少在这胡说八道!他就是个怪胎,一天到晚冷着张脸,跟谁都欠他几百万似的,成绩好有什么用?性格那么差,又独又傲,谁乐意跟他有交集啊!躲都来不及!”
吴雅婷看着他明显炸毛、急于撇清的样子,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呀?不过说真的,”她收敛了一点笑容,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客观的评价,“那家伙虽然冷得跟冰块似的,但长得是真好看啊,皮肤白,睫毛又长,鼻子还那么挺……关键是成绩逆天到变态!我们班,哦不,我们年级好多女生私下都在偷偷讨论他呢,就是太难接近了,都没人敢上去跟他搭话……”
程清响嗤之以鼻,语气酸溜溜的,自己都没察觉:“好看能当饭吃?成绩好了不起啊?性格决定命运懂不懂?就他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德行,以后上了社会肯定没朋友,孤独终老!”他恶狠狠地拨了一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噪响。
“哟,这么酸?”吴雅婷挑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评价这么刻薄?那你干嘛老是偷偷注意人家?嗯?”
“我什么时候注意他了?!吴雅婷你再瞎说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程清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脸颊红得更明显了。
“没有吗?”吴雅婷才不怕他,好整以暇地继续掰着手指头数,如数家珍,“上次开家长会,他爸妈好像没来吧?他一个人坐在角落,你是不是回头看了他好几次?还有上次体育课打篮球,球差点砸到你,是不是他拉了你一把?你当时是不是愣了半天,连谢谢都忘了说?还有……”
“停停停!打住!”程清响赶紧打断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那些他自己都没太在意、或者刻意忽略的细节,被吴雅婷这么一件件拎出来,让他莫名的心慌意乱,“我那是不小心看到的!谁注意他了!吴雅婷你能不能关注点有用的?比如你的数学成绩能不能别再不及格了?”
吴雅婷看着他通红耳朵和强作镇定的样子,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行行行,我不说了,某人要恼羞成怒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又凑近了一点,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八卦的兴奋劲儿,“我听说啊,只是听说——你们班那个文艺委员,就是那个长得挺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的林与薇,好像对他有点意思哦?还偷偷跟她们宿舍的人打听过沈闻竹喜欢看什么书,平时有什么爱好呢……你说,她有没有戏?”
程清响正拿起杯子喝水,听到这话,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烦躁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胸口,闷得慌。
他没好气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发出“哐”一声轻响,语气冲了几分:“关我什么事?她爱打听谁打听谁去!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吴雅婷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的情绪变化和生硬的语气,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但终于没再继续这个明显让程清响不自在的话题。
她见好就收,转而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学校里其他无关紧要的趣事,哪个老师今天又闹了笑话,隔壁班谁和谁好像偷偷谈恋爱了等等。
但程清响的心思却有些飘远了,吴雅婷后面说的话,他大多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含糊地应着。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吉他冰凉的琴弦上划过。
林与薇打听沈闻竹?沈闻竹那种人,脑子里除了公式、定理、竞赛奖项,还会有“喜欢”这种东西吗?他会喜欢看什么书?科幻?哲学?还是更深奥的学术专著?爱好?他的爱好大概就是做难题吧?
旧友看似无心的调侃,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一圈圈扩散开来,久久未能平息。
程清响有些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开始下意识地、更多地、不受控制地去关注那个坐在他前面,总是挺直着背脊,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前座。
这种不受控制的关注,这种因别人提及而产生的细微情绪波动,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慌意乱的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