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闻竹那边冰冷、精密如同无菌实验室般的高压氛围截然相反,穿过几条嘈杂狭窄、晾衣杆横七竖八伸出窗外的旧巷,程清响的家蜗居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四层。
房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小窘迫,客厅兼饭厅,老旧的家具有些掉漆,却总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这里没有价值不菲的竞赛资料,没有关于未来的宏大规划,但却充满了真实而喧闹的烟火气,一种粗糙却足以慰藉人心的温暖。
晚上九点,程清响拖着略感疲惫的步伐推开家门。一股熟悉而好闻的、混合着米粒焦香和肉糜气息的皮蛋瘦肉粥的味道,立刻热情地拥抱了他,瞬间驱散了门外带来的秋夜寒意。
母亲正窝在那张弹簧有些松软、铺着碎花垫布的旧沙发里,就着电视闪烁的光线,手指飞快地勾动着毛线针,一件半成品的枣红色毛衣在她膝上逐渐成型。
电视里放着一部吵闹的家庭伦理剧,演员们用夸张的语调争吵哭诉,声音开得有些大,但母亲似乎只是听个响动,眼神更多是落在手里的毛线活上。
妹妹落雨则趴在客厅中央那张兼做书桌、饭桌、偶尔还是程清响临时练琴台的多功能小方桌上,与她的数学作业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她的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几乎要打成一个结,嘴里无意识地咬着铅笔尾端的橡皮头,上面留下了好几排细密的牙印。作业本旁边,还摊着英语书和语文练习册,场面看起来颇为“惨烈”。
“哥!你回来啦!”落雨的耳朵尖得很,门锁一响,她立刻像只被惊动的小兔子般抬起头,脸上瞬间阴转晴,把那些恼人的xy和方程式抛到了九霄云外,欢呼着从椅子上跳下来,赤着脚丫就扑向程清响,“给我带奶茶了吗?今天是不是有珍珠?”
“作业写完了吗就想着喝奶茶?数学题都会了?”程清响笑着,灵活地侧身躲开她的“饿虎扑食”,顺手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扔到沙发角落。背包里装着打工的围裙和几本皱巴巴的乐谱。“妈,我回来了。”他朝着沙发的方向喊了一声。
“嗯,听见了。”母亲这才从毛线活里略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锅里有热着的粥,自己盛去。用的是早上买的鲜肉,皮蛋我让老板挑的溏心的。打工累不累?晚上风大,没吹着吧?”她的问话如同她的毛线针一样,细密而朴实,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却织进了最寻常的关切。
“还行,今天客人不算特别多,就是站着腿有点酸。”程清响一边应着,一边钻进了狭小的厨房。
厨房里弥漫着更浓郁的粥香,灶台上的小锅里,温着一大锅稠糯的皮蛋瘦肉粥,米粒开花,皮蛋和肉末交融,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
他拿起最大的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端到小饭桌旁,拉开椅子,大口大口地稀里呼噜喝起来。
温热粘稠的粥顺着食道滑入胃袋,像一只温暖的手,恰到好处地抚平了疲惫和饥饿,舒服得他几乎要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
落雨不死心,又像个小尾巴一样凑过来,扒着桌子边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哥,妈今天给你买新弦了!我看见她藏在你抽屉里了!”
程清响一愣,叼着勺子,有些惊讶地看向母亲。他最近确实抱怨过琴弦生锈,高音区听起来闷闷的,但没想到母亲竟然记下了。
母亲这才放下手里织了大半的毛衣,瞥了他一眼,语气听起来很是随意,甚至带着点嫌弃:“你那吉他弦都快锈断了,弹出来的声音跟锯木头似的,难听死了。正好今天去超市,看到有卖的,打折,就给你买了套便宜的。别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弹几次就丢一边积灰就行。”她总是这样,明明是关心的举动,却非要裹上一层数落的外衣。
程清响心里像被那碗热粥熨过一样,暖洋洋的,嘴上却习惯性地维持着满不在乎:“哦,知道了,谢了妈。其实那旧的……还能再用一阵子……”
“能用什么能用!”母亲立刻瞪起眼睛,声音拔高了些,盖过了电视里的哭闹声,“听着就闹心,吱吱呀呀的,邻居还以为我们家在杀鸡呢!”
数落完,她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弯下腰,有些费力地从沙发底下拖出一个有点压扁变形、印着模糊商标的硬纸盒,“还有这个,你爸晚上回来捎给你的,说是他们单位仓库清理出来的旧东西,没人要了。他瞅着像个什么……效果器?就你平时念叨的那个?你看你能不能用的上。不能用就扔了,占地方。”
程清响惊讶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纸盒。盒子边缘有些磨损,带着仓库里特有的那种微尘气息。
他打开一看,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里面赫然是一个半新的吉他效果器!虽然型号明显是几年前的旧款,边角有细微的使用磨损痕迹,但整体保养得相当不错,接口和旋钮都看不出大问题。
他最近正疯狂琢磨着想要一个效果器来丰富音色,可是全新的价格让他望而却步,二手市场的水又太深,一直没敢下手。
“爸他……他怎么知道……”程清响抚摸着效果器冰凉的金属外壳,心里那股暖流更加汹涌,几乎要满溢出来。
父亲平时沉默得像块石头,下班回家就坐在阳台抽烟,看着楼下车流发呆,或者盯着电视里的新闻频道,很少过问他的事情,更别提主动跟他交流。
他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注意到他偶尔的念叨,还会特意从单位把这没人要的“破烂”捡回来给他。
“你爸就是瞎操心,看见点什么可能跟你那吉他沾边的东西就往回捡。”母亲嘴上继续嫌弃着,重新拿起毛衣织起来,但眼角的细微皱纹里却悄悄流淌出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你们爷俩啊,就是一个德行,鼓捣这些叮叮当当没用的东西就能来劲。正经功课没见你这么上心。”
程清响抱着那个旧盒子,只是嘿嘿地傻笑,也顾不上反驳母亲“没用的东西”这个评价。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父母,他们或许永远无法理解音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无法理解那些旋律和节奏如何能在他心中掀起风暴,他们忧虑他的成绩,担心他未来的生计,觉得玩音乐是“不务正业”。
但他们还是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笨拙地关注着他,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碗热粥,一双新弦,一个捡回来的旧效果器。
这种支持,没有庞大的资源支撑,没有清晰的人生蓝图,却像脚下最坚实的土地,平凡、普通,甚至带着点土气,却实实在在,暖人心脾。
吃完粥,程清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抱着效果器钻回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房间不大,墙上贴着几张泛旧的乐队海报,吉他斜靠在墙角,谱架和一堆手抄的乐谱散落在地板上。
他小心地拆开母亲买的新琴弦包装,那闪亮的金属光泽让他心情愉悦。他仔细地取下旧弦,认真擦拭了指板,然后一根一根地换上新的,调准音。
接着,他接上那个父亲捡回来的效果器,又连上耳机——毕竟时间晚了,他可不想真的被邻居投诉“杀鸡”。
接通电源,指示灯亮起温和的光。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拨动琴弦。
刹那间,丰富的音色如同破闸而出的洪水,瞬间充盈了他的耳膜。失真、延迟、混响……各种他之前只能靠想象的效果,如今通过指尖真实地传递出来。
虽然是个旧型号,但功能完好,音质远比他之前那套破设备好太多了!他兴奋地试着不同的音效组合,调节着旋钮,完全沉浸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音乐宝藏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在外面“咚咚”地敲了敲门板,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点了!还弄!叮叮咚咚的没完了?落雨明天还要上学呢!赶紧睡觉!明天再鼓捣你那个!”
程清响吓了一跳,赶紧把音量旋钮拧到最小,对着门外喊:“知道啦知道啦!马上就睡!”但他脸上的兴奋和喜悦却怎么也藏不住,嘴角高高扬起。他抱着心爱的吉他,手指还无意识地在琴颈上滑动着。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让晚风吹散房间里的燥热。窗外,是对面那栋新建的高级公寓楼,整齐的窗口大多已经暗下,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其中一扇窗,那扇窗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散发出一种冷白色的、近乎无情的光晕,像沈闻竹那个人一样,冰冷、遥远、一丝不苟。
程清响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庆幸感。
他的家很小,墙壁不隔音,楼下吵架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很吵,电视声、父母的唠叨、妹妹的吵闹永不停歇;经济拮据,买套琴弦都要等超市打折,效果器是父亲捡回来的“破烂”。
但这里有温度,有关心,有热粥,有虽然不理解却依旧存在的、笨拙而真诚的包容。他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弹他喜欢的音乐,可以拥有不那么“正确”但快乐的梦想。
而对面那扇窗后的人,拥有着他无法想象的优渥资源,令人仰望的辉煌成绩,被所有老师视为珍宝,他的未来似乎早已被规划成一条金光大道。
但此刻,他或许正深陷于题海之中,面对着一摞摞冰冷的竞赛真题,只为满足那份不容失败的、必须“夺冠”的沉重期望。
他的世界,精准、高效、目标明确,却似乎唯独缺少了那么一点……温度。
暖粥与寒冰,喧闹与孤寂,自由的梦想与沉重的期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仅一街之隔,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厚实的玻璃墙。
程清响重新抱起吉他,接上耳机,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段舒缓而温柔的旋律静静地流淌出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一次,旋律里少了往日的迷茫和青春期特有的怅惘,多了些踏实、温暖和一份沉甸甸的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