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如同一位沉默而执着的画师,以风为笔,给实验中学的校园层层渲染上更为浓郁深沉的色彩。
法国梧桐的叶片边缘已彻底染上金黄,偶尔有几片耐不住凉风的再三催促,翩然坠落,在洁净的甬道上被风推着,发出沙沙的、带着几分寂寥的轻响。
期中考试带来的波澜,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虽曾激起剧烈水花,但终归于平静,水面只余下几圈浅浅的涟漪,记录着曾有的动荡。成绩单被仔细粘贴过,又或被随意塞进书包夹层,成了过去式。
然而,另一种无形的、更为粘稠的压力,却开始悄然弥漫,尤其笼罩在高二(三)班——这个汇聚了年级众多优等生的集体上空。
各学科的竞赛选拔和报名通知,带着油墨印刷特有的淡淡气味,被一张张工整地贴在教室后方的公告栏上,白纸黑字,清晰得近乎冷酷。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学……像是一面面代表着荣耀与征战的旌旗,无声地竖立起来。
对于实验中学的这些尖子生而言,这从来不仅仅是一次考试,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通往未来名校的狭窄阶梯,是证明自身价值的角斗场。
课间的气氛悄然变化。以往喧嚣的打闹和漫无目的的闲聊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题目的小团体,空气里漂浮着“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电磁感应强度”、“肽键合成”之类的术语碎片。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丝揣测和衡量,悄悄观察着潜在的对手,计算着自己获胜的概率。练习册和真题集开始频繁地在课桌间传递,翻动书页的哗啦声比平时更密集了些。
沈闻竹,毫无疑问,是所有老师目光汇聚的焦点,是这场无声战争中被寄予厚望的主将。
他的桌面上,很快便垒起了一座座由各科竞赛推荐资料、内部讲义、历年真题汇编以及打印出来的最新模拟卷构成的小小山丘,几乎要淹没他那总是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桌面。
课间的短短十分钟,他也从不离开座位,只是快速而精准地翻阅那些厚重的资料,指尖划过那些对旁人而言如同天书的复杂公式和图形,速度快的惊人。
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不是困惑,而是一种全神贯注下的极度冷凝,仿佛外界的一切声响、一切纷扰,都被那浓密的睫毛屏蔽在外。
但不同于周围那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挑战光芒的尖子生,沈闻竹的身上,并没有散发出多少类似的情绪。
相反,那种固有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屏障,似乎比以前更加厚重、更加森严了。
他周身的气压无形中变得更低,仿佛一个不断向内部坍塌的小型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线和温度,让偶尔鼓足勇气想凑上前找他讨论一道难题思路的林与薇和赵云辉,都在几步之外就迟疑地顿住脚步,被他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逼退,最终只能互相无奈地交换一个眼神,转向其他同学。
程清响对此的感受倒不那么明显。他本来就和竞赛这类“学霸专属”的事情彻底绝缘,他的世界由旋律、节奏、隔壁艺术学校的练琴房、以及奶茶店的香甜气息构成。
他只是凭借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觉得沈闻竹最近好像变得更“冷”了,更像一台精密运转、毫无感情、只为解题而存在的机器了。他甚至私下里跟乐队的朋友吐槽:“我们班那个第一,最近感觉冒的冷气都能当移动空调了,夏天坐他旁边倒是不错。”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调侃。
然而,这种浮于表面的观感,在这个傍晚,被彻底颠覆了。
程清响那天轮到值日。他和同组的同学潦草地扫了地,将椅子倒扣在桌面上,黑板擦得不算太干净,还留着些模糊的公式印记。
等他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晃悠着走出教室时,夕阳已经将教学楼的西侧墙壁涂抹上了一层暖橙色的余晖,与逐渐蔓延开的灰蓝色暮霭交织在一起。走廊里空荡荡的,大部分教室已经熄了灯,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
他单肩挎着包,心里盘算着去奶茶店打工的路上的时间,或许还能在路边摊买个煎饼果子垫垫肚子。
就在他经过教师办公室外那条长长的走廊时,一阵压抑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穿透了紧闭的门板,钻入他的耳中。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冰冷、严厉、语调极高的女声,和一个试图保持冷静却难掩疲惫与无奈的男声。
中间还夹杂着他们班主任李老师那熟悉的、试图劝解和缓和的温和声音,但那声音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被完全压制。
“……闻竹必须参加物理竞赛,而且是必须冲着金牌去的!这一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这是早就定好的规划!”女声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决绝,仿佛她口中说出的不是期望,而是早已写就、必须执行的铁律。
“李老师,我们知道您为闻竹费心了。我们很感激。但是……但是我们是不是也稍微看一下孩子最近的状态?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点?我们是不是可以……”男声的声音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话语间能听出明显的犹豫和挣扎,似乎想为谁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却又缺乏足够的力量。
“压力?”女声猛地拔高,尖锐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哪个真正优秀的孩子没压力?压力就是动力!一中那边的陈教授团队还在等着看他的表现!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后续的推荐信、暑期夏令营、甚至是未来的保送名额都会受到影响!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这关系到他的未来,你懂不懂?!”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产生回响,每一个“必须”、每一个“影响”、每一个“未来”,都像重锤一样砸在空气里。
“可是……”男声还想再说什么,气焰明显弱了下去。
“没有可是!”女声再次不容分说地截断,语气愈发急促尖锐,“闻竹的能力我比谁都清楚!他就是需要鞭策,需要更严格的要求!必须拿奖,而且是最高奖!李老师,后续的强化培训麻烦您多费心,务必抓紧。北京和上海那边最新的内部资料和模拟题,我会再想办法找一些,发到您邮箱,务必让他全部做完吃透……”
程清响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终完全停住。他像被钉在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屏住了呼吸。
他听出来了,那个冰冷、强势、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过的武器一样的女声,是沈闻竹的母亲。他虽然从未见过本人,但那种透过厚重门板都能清晰感受到的、带着巨大压力和绝对掌控欲的气息,让他瞬间就确定了,毫无怀疑。
他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里面的场景:那位母亲一定穿着剪裁利落、一丝不苟的套装,下巴微扬,眼神锐利,每一个手势都带着命令的意味。
而那位父亲,或许是穿着略显皱巴的衬衫,身形有些佝偻,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力,试图说些什么,却总是被轻易地堵回去。
而他更加确定的是,沈闻竹此刻一定就站在里面。
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关严,或许是之前有人进出忘了带上,留下了一道几指宽的缝隙。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程清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朝那条缝隙里瞥去。
办公室内灯火通明,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果然,沈闻竹就站在那里,几乎是紧贴着墙壁,像一个被陈列的物件。他的背脊挺得异常笔直,甚至显得有些僵硬,像一尊被强行拉来旁听审判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色刘海垂落下来,在他眼前投下一小片阴影,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完全无法窥探其后的任何情绪。
只能看到他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的嘴唇,毫无血色,仿佛用力到微微颤抖,却又被极强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住。他放在身侧的手,不是自然下垂,而是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尖用力地抵着掌心,那是一种极度隐忍的、克制着巨大压力的姿态。
李老师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为难和局促,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嘴唇张合了几次,似乎想插入一句话,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但每次都被沈母那连珠炮似的、逻辑严密不容置疑的话语生生堵了回去,最终只能化作一个无奈的、略带歉意的表情。
程清响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些微刺痛的紧缩感。他忽然之间,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过往的迷雾,彻底理解了沈闻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和孤独感,那层坚不可摧的屏障,究竟从何而来。
那不是一个天才孤傲的勋章,而是一个囚徒沉重的枷锁,是长期处于这种高压、这种不容喘息的控制下,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和精神上的流放。
他所展现出的所有非人的冷静和精准,或许只是为了满足那永不餍足的期望而被迫戴上的面具。
他没有再听下去。一种混合着不适、压抑和莫名愤怒的情绪促使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加快脚步,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外走。身后那压抑而激烈的对话声,却像魔音一样,缠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散,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
“……必须……金牌……” “……状态……压力……” “……未来……一步落后……” “……没有可是!”
这些词语碎片在他脑海里反复碰撞、回响。原来所谓的“优秀”和“光环”,背后是这样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期望,是这样一份冰冷无情、精确到小数点后的“人生规划”。
相比之下,他那个虽然总是念叨他成绩不上进、却从未在具体名次和奖项上苛求过他、会因为他弹会一首新曲子就高兴地做一桌好菜的母亲,简直称得上“慈祥”和“宽容”了。
程清响快步走到校门口,猛地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混合着路边小吃摊传来的食物香气,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感稍稍散去一些。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的教学楼。三楼那间办公室的灯光依然亮着,在逐渐深沉的夜幕中,像一个孤零零的、充满压力的舞台。
沈闻竹大概还在那里面,站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承受着那场关于他“未来”的、不容他置喙的审判。
重压之下,是淬炼成钢,锻造出更锐利的锋芒?还是……最终会不堪重负,在某一个瞬间悄然崩裂?程清响望着那扇窗,第一次对那座总是沉默的、冰冷的冰山,产生了一丝清晰而强烈的、近乎同情的情緒。
那情绪沉甸甸的,压在他惯常轻松的心上,让他去奶茶店的一路,都显得有些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