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宛若天外飞仙般加入的竖琴音效,如同点睛之笔,瞬间盘活了高二(三)班整个节目。原本略显呆板平铺的悲壮音乐,被注入了灵魂,情绪铺垫、积蓄、爆发得淋漓尽致。
再次联排时,连指导老师都忍不住点头称赞,说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有了真正的感染力。全班同学的排练热情像是被浇了一瓢热油,瞬间高涨起来,原本的沮丧和怀疑一扫而空,每个人都信心倍增,连带着表演都更加投入和有张力了。
林与薇作为总负责,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搬开。她好几次逮住程清响,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好奇和感激的光芒,追根究底:“清响,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你哪个神仙朋友出的主意?这水平也太专业了!必须得好好谢谢人家!是校外的?还是哪个深藏不露的音乐大神?”她甚至开始猜测是不是某位低调的音乐老师私下指点。
程清响每次都被问得头皮发麻,只能打着哈哈,眼神飘忽地糊弄过去:“哎哟,就……就一朋友,碰巧懂一点……人家不爱张扬,真不用谢了……”他含糊地强调“不爱张扬”,试图堵住林与薇的好奇心。
他潜意识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告诫自己:沈闻竹那样的人,大概极度厌恶这种无关紧要的关注和感谢,他出手(或者说出口)解决这个问题,可能仅仅是出于一种对“不完美”或“逻辑缺陷”的本能修正欲,而非任何想要帮助班级或者他程清响的意愿。把他供出来,只会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沈闻竹那边,也果然对此事只字未提,守口如瓶。他的生活轨迹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是那个踩着精确时间点出现在教室、图书馆、实验室的沈闻竹。
上课时笔直的脊背,做题时微蹙的眉头,独处时冰冷的侧影,周身那圈“闲人勿扰”的无形力场依旧坚固无比。
仿佛那天在嘈杂走廊里,那段关于属九和弦和竖琴音色的、精准得像手术刀般的对话,真的只是程清响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听,或者一个转瞬即逝的、不存在的气泡。
但程清响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弥漫在两人之间无形场域的变化。
像是一根极细极韧的、看不见的丝线,因为一个共享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仅仅是机房那次意外“窥秘”的沉默约定,更是这次关于音乐修改的、近乎“合谋”的短暂联手——而悄然生成,无声地连接了这两个原本处于不同世界、不同轨道上的人。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必要的交流仅限于“作业交一下”、“实验数据错了”这种最低限度的事务性对话。
但在拥挤的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那种令人头皮发麻、恨不得缩成一团的窒息性尴尬和若有若无的敌意,似乎悄然淡去了不少。
有时,在嘈杂的课间,或者安静的图书馆角落,他们的目光会极短暂地、在不经意间相遇,没有任何预兆,然后又在零点几秒内迅速、自然地分开,没有迸发出任何可见的火花,没有传递任何明确的信息,却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彻底的、将对方视为空气的漠视。
那短暂的视线接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极其初步的确认——“我看到你了”,仅此而已,却已足够不同。
程清响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不那么本能地排斥和反感沈闻竹那种冰冷的、仿佛X光扫描般的观察了。
甚至偶尔,在某个走神的瞬间,他会产生一种极其荒谬的、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念头:也许沈闻竹这家伙,并不像他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对音乐这种“无用”的艺术形式全然嗤之以鼻?
也许在他那颗高速运转、充斥着公式和逻辑的大脑皮层某个不起眼的褶皱里,也有一小块原始的、未被完全格式化的区域,能够接收到旋律和和声的信号,并能以一种他特有的、冰冷而精确的方式去理解和处理它们?
这个周五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涌向门口,迫不及待地迎接周末。
程清响却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包,心里还惦记着沈闻竹之前提过的音乐社合成器里的那个“采样率很高”的竖琴音色。
艺术节的节目虽然解决了,但他自己的创作瘾却被勾了起来。他想去亲耳听听,亲手试试那个被沈闻竹认证过的音色到底有多“不错”。
他溜达着来到相对安静的艺术楼。音乐社的活动室门虚掩着,里面没人,大概是社员们刚结束活动离开了,忘了锁门。程清响对这种“漏洞”熟门熟路,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便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活动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那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KORG合成器安静地立在角落。
程清响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发出幽蓝的光。他熟练地操作着菜单,果然在庞大的音色库里找到了沈闻竹提到的那个“Concert Harp”音色。他插上自己随身带的耳机,迫不及待地选中它,试着在键盘上按下一个和弦。
空灵、清澈、带着丰富泛音的竖琴声瞬间涌入耳膜,质感果然比他知道的任何软音源或者廉价合成器里的预制音色都要真实、细腻得多,仿佛能听到手指拨动琴弦的细微摩擦感。
“哇哦……”程清响忍不住低声赞叹,沈闻竹这家伙,果然从不说没把握的话。这音色何止是“还可以”,简直是宝藏!
玩心大起,创作欲瞬间被点燃。他即兴用这迷人的竖琴音色弹奏起自己最近一直在脑子里打磨的那段略带忧郁和梦幻的旋律。
耳机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声音世界里,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畅地滑动,身体微微摇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正当他弹到一段自认为颇为得意的转调部分时,活动室的门把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程清响心里猛地一咯噔,音乐戛然而止。他以为是音乐社的成员回来了,自己这“非法入侵”怕是要被逮个正着。
他手忙脚乱地摘下耳机,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伸手想去关掉合成器的电源,脸上写满了做贼心虚。
然而,推门进来的,竟然又是沈闻竹。
他手里拿着两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壳书,似乎是顺路经过。看到程清响在里面,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清冷的目光扫过程清响慌乱的动作和亮着的合成器屏幕,以及他脸上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混合着沉浸和惊慌的表情。
两人再次陷入一种熟悉的、略带尴尬的沉默。空气中漂浮着未散的乐音余韵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我……我就是来看看……试试那个竖琴音色……”程清响率先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急速心跳而显得有些干涩,他指了指合成器,努力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更合理些,但听起来依旧像个被当场抓获的“音色小偷”。
沈闻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落回合成器屏幕上显示的音色名称上,了然地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音色还可以吗?”
“挺好的,非常逼真,动态响应也很棒。”程清响老实回答,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别扭地、声音低了几度补充了一句,“上次……节目的事,谢谢啊。”这次道谢,比在走廊里那次多了几分真诚,少了几分慌乱。
沈闻竹对此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算是接收到了。他没有立刻离开,但也没有走进来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口,一只手抱着书,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目光再次投向合成器,像是在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犹豫。
程清响看着他那副样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刚才那段音乐带来的情绪还在鼓动,或许是共享秘密带来的那点微妙的亲近感作祟。
他鬼使神差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让出了合成器前那张长凳的一半位置,然后,做了一个让他事后回想起来恨不得穿越回来掐死自己的动作——他把手里那只还带着自己体温的耳机,朝着沈闻竹的方向递了过去,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发飘:“要……听听看吗?我刚瞎写的……”
问完的瞬间,巨大的后悔感就淹没了他。邀请沈闻竹听自己的即兴创作?他是不是疯了?对方大概率会觉得他莫名其妙,然后用那种冰冷的、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吧?这简直比在机房被撞见更尴尬一百倍!
沈闻竹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黑色的、耳罩边缘有些磨损的耳机,又抬眸看了看程清响脸上那混合着冲动邀请和明显后悔的复杂表情,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对程清响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程清响几乎要扛不住这可怕的沉默,准备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时,沈闻竹却动了。他走了过来,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接过那只耳机,指尖不可避免地与程清响的手指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接触,冰凉的温度让程清响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沈闻竹在让出来的那半张凳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半臂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他仔细地将耳机戴好,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目光平静地投向合成器的键盘和屏幕,一副准备“聆听分析”的严谨姿态。
程清响的心脏在胸腔里莫名地跳快了好几拍,手心有些冒汗。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地重新放回黑白琴键上。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开始重新弹奏刚才那段即兴的旋律。空灵剔透的竖琴音色再次通过耳机线,流入两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朦胧而忧郁的美感,在安静的活动室里,仿佛营造出了一个独立的、小小的声音结界。
沈闻竹安静地听着,坐姿端正,目光专注地落在程清响跳跃的指尖和屏幕上随之滚动的音符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欣赏,也没有厌烦,更像是在分析一段数据,或者解构一个模型。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冷静。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耳机里缓缓消散。程清响有些忐忑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向沈闻竹,像是在等待老师的评语,心脏悬在半空。
沈闻竹缓缓摘下耳机,动作不疾不徐,然后将耳机轻轻放回合成器旁边的桌面上。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整合刚才接收到的音频信息并进行处理分析。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程清响,给出了一个极其符合他个人风格的、冰冷而精准的评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指出一道程序里的bug:
“旋律本身尚可。但第8小节的第三个音,如果用升F而不是F自然,形成一个小七度的色彩音,和声层次会更丰富,过渡到下一小节的属七和弦也会更平滑自然,避免现在的些许突兀感。”
程清响彻底怔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快速回放了一遍刚才的旋律,仔细琢磨着沈闻竹指出的那个具体到小节和音高的细节。
尝试着在想象中将那个F自然音替换成升F……几秒钟后,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黑暗中划过了闪电!
“对啊!升F!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茅塞顿开的兴奋和惊喜,立刻迫不及待地在键盘上找到那个位置,用力按下了升F键。
果然!音响效果立刻变得不一样了!那个原本有些平淡甚至略显阻滞的地方,瞬间被点亮了,和声进行变得流畅而富有表情,完美地引向了接下来的属七和弦,情绪铺垫得天衣无缝!
他惊喜万分地扭头看向沈闻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你……你这耳朵也太毒了吧!这都能听出来?!而且还知道怎么改!”这简直比最专业的音乐制作人还犀利!
沈闻竹对于他这由衷的夸奖没有任何表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陈述:“基于和声学理论和听觉逻辑分析而已。很基础的增补原则。”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小事。
他说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皱的衣角,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两本厚厚的图书馆借书,准备离开。
走到活动室门口,他握住门把手,脚步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其平淡地、仿佛只是通知一声般说了一句:“走了。”
然后,便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线里,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活动室里又只剩下程清响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竖琴音色的微妙震颤。他看着合成器屏幕上那个刚刚被修改过的、此刻显得无比完美的音符,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受。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个客套的笑容,没有虚假的恭维。一次意外的共享,一段基于纯粹技术和理论层面的、冰冷而直接的讨论,一个精准到毫厘的建议。
却让他感觉,自己和那座遥远、冰冷、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之间的距离,仿佛在刚才那短暂而奇特的几分钟里,于无声无息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微妙地、真实地拉近了一毫米。
共默,或许并非相对无言,而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极其特殊的频率上,短暂地、意外地达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冰冷的共鸣。
秘密依旧被深深地封存于厚重的冰层之下,无人知晓。
但在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冰原之上,此刻,似乎正有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冰面上,映出一小片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