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微风开始带上初夏的暖意,而实验中学的校园艺术节气氛更是如同逐渐升温的天气,愈发浓烈起来。
走廊里、公告栏上贴满了色彩斑斓的海报和倒计时提示,午休和放学后,礼堂、音乐教室、甚至空旷的楼梯间,都能见到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抓紧排练。
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淡淡的油彩味、隐约的乐声和一种躁动又兴奋的期待感。
高二(三)班的节目定的是个诗朗诵结合小型舞台剧的表演,题材偏古典悲情。几次联排下来,效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此刻,礼堂的舞台上,灯光只开了几盏照明,勾勒出同学们或站或坐的身影。背景音乐正播放到那首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略显悲壮的纯音乐,旋律宏大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无法真正触动人心。
林与薇作为文艺委员和总负责,抱着胳膊站在台下,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清秀的脸上满是愁容:“怎么办啊?感觉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情绪顶不上去,到**部分就软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现在换音乐也根本来不及了,剪辑都不一定找到合适的。”
饰演主角的赵云辉试着建议,语气带着不确定:“要不……我们朗诵的感情再充沛一点?声音再放开一点?”他说着,自己又试了一句台词,声音洪亮却略显空洞,反而被那不够贴切的音乐衬得有些尴尬。
孙骏韩靠在舞台边缘,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道具),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得了吧,嚎再大声也没用。要我说,音乐就是个背景板,垫个响儿就完了,重点是我们的朗诵和表演内容够不够硬。”但他这话说得也没什么底气,刚才联排时,他自己在台上都觉得有点干巴巴的,情绪就是不到位。
底下参与表演的同学们也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但绕来绕去,大家都心知肚明,问题很大概率就是出在那首“差点意思”的背景音乐上。它足够悲壮,却不够细腻;有**,却缺乏铺垫和爆发力。就像一锅没放够盐的汤,看似有料,喝起来却寡淡。
程清响独自坐在礼堂最后排的阴影里,耳朵里塞着一副黑色的监听耳机,正低头专注地用手机上的简易DAW软件琢磨他自己那段盘旋不散的旋律,手指在冰冷的屏幕虚拟键盘上轻轻滑动。班级排练的嘈杂声和那首背景音乐像是遥远的背景噪音。
当那首背景音乐又一次循环到**前略显生硬的衔接处时,他敲击屏幕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
职业病(或者说“爱好病”)犯了——他其实觉得那首曲子编排得有点问题,**部分的弦乐群进入得太直接、太突兀,和前面略显平铺直叙的铺垫脱节严重,缺乏情绪上的牵引。
如果中间能巧妙地加一段过渡性的、带着些许悬念和空灵感的钢琴或者竖琴分解和弦,由弱渐强,慢慢积蓄力量,再把情绪推上去,效果绝对会好很多,甚至能化腐朽为神奇。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泛起细微的涟漪。但他只是咂了咂嘴,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屏幕,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种集体活动的场合,他向来懒得掺和,也不想出任何风头。枪打出头鸟,闷声发大财(或者说闷声搞音乐)才是他的生存法则。
更何况,他一个“差生”跑去对背景音乐指手画脚,谁信啊?说不定还要被孙骏韩他们嘲笑装逼。
小组讨论了半天依旧无果,气氛有些低迷。林与薇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算了,先再练几遍吧,我们自己尽量把情绪顶上去,看看能不能弥补一下。”
排练继续,那首差强人意的音乐再次回荡在礼堂里。程清响听着那生硬的转折,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有点痒,又有点无可奈何的憋闷。他干脆把耳机音量调大,试图用自己耳机里的鼓点盖住外面的声音。
排练间隙,程清响觉得有点闷,起身想去厕所洗把脸清醒一下。他溜着墙边走出礼堂,穿过有些喧闹的走廊。洗手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暂时驱散了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却在走廊拐角处,意外地差点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沈闻竹。他似乎是刚从隔壁楼的教师办公室出来,怀里抱着两本厚厚的竞赛习题集,正准备回教室。
两人打了个照面,气氛瞬间有点微妙的凝滞。程清响习惯性地想低下头,含混地打个招呼就赶紧溜过去,仿佛对方是什么人形自走制冷机。
却没想到,沈闻竹竟然主动开口叫住了他,声音清冷平稳,一如往常。
“程清响。”
程清响脚步猛地一顿,心脏不合时宜地快跳了半拍,疑惑地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渍:“啊?……有事?”
沈闻竹站在原地,日光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他看着程清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道物理习题的另一种解法,而不是在熙攘的走廊里谈论艺术节的背景音乐:
“你们班排练用的那首背景音乐,如果我的节拍数没错,在第47小节到52小节,弦乐群进入前的两小节空白处,如果加入一组由弱渐强的、以降SI为根音的属九和弦分解琶音,过渡会不会更自然?能有效弥补情绪断层的缺陷。”
程清响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彻底愣在了原地,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了些许,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闻竹说的……分毫不差!正是他刚才在礼堂后排,脑子里反复琢磨的那个问题!而且比他那种模糊的“感觉”要具体、精准、专业一百倍!精确到了小节数!连用什么和弦——属九和弦!——都指出来了!甚至还考虑了渐强处理和根音!
他……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他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班的排练音乐?他不是应该沉浸在竞赛题海里吗?怎么可能还分神去分析一段路过听到的背景音乐?!而且还分析得如此透彻,直指要害?!
巨大的惊愕如同潮水般淹没了程清响,让他一时之间甚至忘了呼吸。走廊里学生嬉笑打闹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拉远,变得模糊不清。
“你……你听了我们的音乐?”程清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声调因为难以置信而拔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颤抖。
“嗯。下午路过礼堂后门时,听到了一些片段。”沈闻竹淡淡地解释,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仿佛精准分析一段音乐的和声进行对他而言只是大脑自动完成的、微不足道的后台进程,“只是基于和弦功能和情绪推进的逻辑分析。属九和弦相比属七和弦,增加了更多的不协和音,紧张度和期待感更强。”
“采用分解琶音形式并由弱渐强处理,可以更好地积蓄情绪能量,像拉满的弓弦,引导听众潜意识里期待后续的解决(即弦乐进入的主和弦**部分)。”
程清响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沈闻竹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理论分析,像一把极其精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那种基于经验和直觉的、模糊的“感觉”,露出了内里严谨而优美的音乐逻辑骨架。
一股难以抑制的、找到知音(尽管对方可能根本不这么认为)的兴奋感和强烈的认同感瞬间冲垮了堤坝,汹涌地漫上心头,彻底压过了平时面对沈闻竹时的那种尴尬、别扭和距离感。艺术家的表达欲和分享欲在这一刻占据了绝对上风。
“对!对对对!就是这个问题!太对了!”程清响激动地差点原地跳起来,也顾不上什么保持距离了,猛地往前凑近了一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坠入其中,“我就觉得那儿愣乎乎的!硬得硌牙!情绪一下子就断了!要是加段钢琴的分解,哎哟那就对了!就跟你说的一样,得藏着点,偷偷地,慢慢地起来,像雾一样漫上来,然后——嘭!弦乐再砸下去!那就到位了!绝了!”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飞快说着,一边用手兴奋地比划着旋律线条上行的动作,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光,仿佛已经听到了修改后的完美效果。
沈闻竹安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兴奋又略带混乱、充满感性词汇的补充和发挥,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里,在程清响看不到的角度,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果然如此”或“和预期一致”的确认神色。
等到程清响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想法都倒完,微微喘着气看着他的时候,沈闻竹才平静地补充了另一个技术细节,语气依旧客观得像在陈述说明书:“钢琴音色偏清脆明亮,攻击性略强。竖琴的音色更柔和,泛音丰富,或许更适合营造你所说的悬疑和空灵感,与你们剧目选择的古典悲剧题材在音色质感上也更契合。”
“竖琴?对啊!竖琴更好!更仙!更符合那个调调!”程清响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响声,完全被这个更优的方案征服了,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可是……”兴奋的浪潮退去,现实的礁石露了出来,让他瞬间又垮下了脸,肩膀耷拉下来,“可是……现在去哪找竖琴的音源啊?我们用的就是网上下的MP3,难道现学竖琴?或者找音乐社借?他们那台老合成器里的竖琴音色塑料得要死,根本没法听……而且就算有,重新编曲剪辑导出再嵌入我们的音频里,时间也根本来不及了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困难,越数越沮丧。
沈闻竹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快速评估这些现实限制条。然后,他给出了一个出乎程清响意料的解决方案,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音乐社那台KORG Nautilus合成器里,有最新下载的、采样率很高的管弦乐音色包,其中包含一个不错的独奏竖琴音色。如果你需要,放学后音乐社活动时间,我可以带你去试试。操作并不复杂。”
程清响再次愣住,像是被第二道闪电击中。KORG Nautilus?采样率?音色包?沈闻竹连音乐社那台宝贝合成器的具体型号、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甚至音质好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完全超出“学霸”认知范围的侧面?!
而且……他这话的意思……是在……帮自己?甚至提出亲自带他去音乐社操作?帮班级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
一种极其怪异、荒诞却又混合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感觉包裹了程清响。
他看着沈闻竹那副一如既往冷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提供一条寻常资讯的脸,突然觉得,这座看似由绝对理性和冰冷知识构成的冰山内部,可能真的藏着一些意想不到的、甚至堪称“宝藏”的层次。他只是习惯于用坚冰将其封锁起来,不向外人展示。
“谢……谢了。”程清响有些磕巴地道谢,感觉脸颊有点发热,手脚又有点不知道往哪放了,“我……我这就去跟林与薇他们说一下……看看行不行……”他下意识地隐瞒了建议的真正来源,直觉告诉他,搬出沈闻竹的名字可能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嗯。”沈闻竹微一颔首,算是回应,并没有追问细节或居功的意思。他看了眼手腕上款式简单的手表,不再多言,抱着他的习题集,转身径直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人流中。
程清响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惊讶、困惑、感激、兴奋、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窥见冰山一角的震撼……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脸,转身快步跑回礼堂。
排练正好又暂停了,大家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气氛依旧有些沉闷。程清响找到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发愁的林与薇,把她拉到一边,把刚才沈闻竹的建议(他含糊地说是“刚好认识个懂音乐的朋友提了一下”,隐去了沈闻竹的名字)结结巴巴、但尽量清晰地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属九和弦、渐强处理、竖琴音色以及可能解决情绪断层的关键作用。
林与薇起初将信将疑,秀气的眉毛挑得老高:“属九和弦?渐强?竖琴?程清响,你确定吗?这听起来……太专业了点吧?”她打量着程清响,显然无法将他和这些专业术语联系起来。
“哎呀,死马当活马医嘛!试试又不要钱!”程清响急得抓耳挠腮,“总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强吧?音乐社合成器好像就有现成的音色!”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林与薇找来了负责音效剪辑的同学张珂。张珂也是个技术宅,一听这个思路,眼睛一亮,立刻抱着笔记本折腾起来。
他正好有那首背景音乐的分轨文件(虽然质量一般),又从音乐社借来了合成器(程清响没好意思说是沈闻竹透露的信息,只含糊地说听说有好的音色),找到了那个采样不错的独奏竖琴音色。
当那段按照建议编写的、由弱渐强的、空灵剔透的竖琴分解和弦琶音被小心翼翼地加入音乐中那两小节的空白处,精准地填补了那段生硬的断层时,整个排练现场的人都下意识地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播放音响的笔记本电脑。
竖琴的音色宛如月光下的溪流,潺潺注入,带着一丝神秘的悬念感,悄然积蓄着力量。紧接着,当悲壮的弦乐**如期而至、轰然爆发时,所有人的情绪都被那段完美的过渡自然而然地承接、提升、然后彻底引爆了!
音乐结束的刹那,礼堂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绝对寂静。
随后——
“哇——!” “太好了!就是这样!感觉完全对了!” “天啊,这段加得神了!情绪一下就上去了!” “谁想的点子?太牛了!”
林与薇激动地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住程清响的胳膊使劲晃:“程清响!可以啊你!你哪个朋友这么厉害?!这效果也太好了吧!”
其他同学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称赞着,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惊喜的笑容。原本低迷的气氛一扫而空。
程清响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听着那终于变得完美融洽的音乐段落,心里也跟着涌起巨大的高兴和成就感,仿佛是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礼堂那扇敞开的、空荡荡的后门,望向外面光线渐暗的走廊。
沈闻竹早已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基于绝对理性的理论分析,与炽热的、源于感性直觉的艺术创作,在一次无人知晓的、短暂如流星般的走廊交汇中,竟意外地碰撞、融合,奏出了一段完美无瑕的、拯救了整个节目的和声。
那声音回荡在礼堂里,温暖而充满力量,而它的另一个缔造者,却独自隐于冰冷的幕后,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