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开始,陈水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每每中午放学铃才响过,属于门卫室的接线电话就会准时打到沈鱼的办公室。
而为让沈鱼接受的心安理得,陈水每次都会把陈南陈霖二人搬出来做理由。
一开始,沈鱼还能相信,但送的次数多了,难免心生犹疑。
“陈老板,”这日,沈鱼提前等在门卫室,拦住了送完餐转身就走的陈水。他把屏幕摁亮伸到陈水眼前,“方便加个好友吗?”
“什么?”
沈鱼晃了晃手机:“加吗?”
像是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揭穿,陈水下意识想拒绝,可偏偏手比脑快,只听“咚”的一声,再看列表,“沈鱼”二字赫然躺在其中。
接着就是一笔百元转账的提示弹出。
“沈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饭钱。”
陈水拧眉,脖子前的耳机线缠成一团,乱糟糟的。他说:“这些,不要钱。”
沈鱼望向马路对面狭小的店铺,依稀可见里面正埋头扒饭的两个少年。
天气很冷,店里没有空调,沈鱼看着他们畏缩的挤在一块,身上都裹了两三件棉袄,鼓囊囊的捧着碗热汤呼哈吹着。
看起来没心没肺极了。
再转眼,面前的陈水就只穿了件薄外套,袖口翻在外面露出内里硬邦邦的绒毛和半截冻得发红的手腕。
明明他也是和陈南陈霖一样的年纪。
沈鱼看的心头泛酸,垂眼捣弄了几下手机,随之又是几笔转账弹出。
陈水急的跺脚,“沈老师。”
“店里以后会卖午餐吗?”沈鱼忽然问。
陈水愣了愣。耳机线在半空晃悠,隐隐露出线端磨损的旧痕。
“如果没有这个打算,那陈老板介意往后中午再多添一个人的饭菜吗?这是预付一月的伙食费。”沈鱼笑着说。
陈水被这笑容晃了神,只傻傻站着,一时竟忘了回答。
难得见他这副乖巧模样,沈鱼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陈水被风吹乱的额发,问:“冷不冷啊?”
陈水摇头。
沈鱼不信,摘了自己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明天起不用再把饭送到门卫室了,等放学我去店里吃。”
毛茸茸的绒线帽盖在眉眼,暖乎乎的,带着些柠檬香气钻进呼吸。陈水耳尖薄红,紧紧攥着手机,“好。”
感觉最近要变天。
尤其是店里。
特别是现在。
陈南陈霖不敢置信的望向对面正与几个空调工人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的陈水。
“你真出钱了?”陈霖仿佛是掉成了一帧一帧的慢镜头,瞠目结舌地转向陈南。
“没......没啊。”
陈南看着旁边立起半人高的纸箱,又瞧了眼不远处因为价钱原因脸涨得通红的陈水,慢慢挪过去。
“水哥,”陈南趁商谈间隙,凑到陈水耳边,小声说:“我和陈霖也不是冷的非要开这个空调,再说,过几月就开春了,我俩不常呆,买来安店里也不值当,瞎浪费钱。”
陈水日子过的苦。陈南看他,心想着这人节俭惯了,这次却突然要装空调,想必是因为上次自己提了一嘴的原因。
陈南良心过不去,开口要再劝。
可结果陈水摆摆手,道:“谁说不值当,这空调又不是只有冬天能用,等明儿再在店里摆几张桌子,咱们说不定以后就能做午餐生意了。”
听到这儿,陈南疑惑,搓了搓肿得跟萝卜似的手指,说:“午餐?你每天中午不是都要去医院......”
“不妨碍,”陈水摇头,目光凝着面前摆弄空调的工人,“前几天刚请了护工照顾,再说,她也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必跑到跟前讨人嫌。”
听着陈水的话,陈南心里不舒服,张了张嘴想安慰,但半天只憋出一句:“水哥,那件事都过去十几年了,看开点。”
“你哪只眼见我看不开。”
陈水瞪他一眼,莫名升起些烦躁。他下意识摸到口袋里的烟,转头冲陈南道:“你在这守一会,我出去透透气。”
“行。”
宽大外套罩在陈水瘦削的骨头上,松松垮垮的晃荡,就像店门外挂在枯枝中晾晒的衬衫,只一支衣架撑着,随时会飘走。
陈南望着他的背影,兀自长叹一口气。
陈水家穷,陈家村方圆十里一户一户的数过去,他家也是最穷的。
陈水三岁时就没了爹,说是在大城市帮人盖房子时,安全绳出了问题,人直接从三十多层摔下来。当场就咽气了。
水妈当时将将临盆,连月子都没出就牵着陈水赶几天几夜的大巴车到事故现场,本是收尸来的,但因为到得太晚,尸体早被拉进了火葬场。最后水妈只抱着一盒骨灰回了村。
其他的什么也没得到。
更别说赔偿款。
从那以后,人就疯了。
村里人看不过去,邻里互相拉扯着陈水兄弟长大。直到陈水稍大些后,他便带着弟弟在集市上摆摊卖菜。
虽然赚的不多,但好在足够温饱。
本以为生活在慢慢变好,但谁知变故突生。
陈水的弟弟死了。
听知情人讲是跟着陈水去田中摘菜时,误食了旁人留在地里的农药。等送到村头诊所时,人早没了生息。
那天,陈水在他妈屋门前跪了一整夜。
陈水蹲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吐出一口烟。
刚刚陈南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别人说过。
弟弟死了,可生活还得继续。
所以葬礼匆匆结束后的翌日,陈水便拎着几筐菜如往常一样继续蹲在了集市,为的就只是那几分几毛的零钱。
他掰着指头算一天的花销:
街头小卖部里两元一条的烟条。
村南刘大娘家五毛三个的馒头。
和村口五分钱一块的话梅糖。
陈水想了想。
嗯,五分钱的话梅糖不必再买了。以后都不用再买了。
陈水拨弄着掌心亮闪闪的五分钱,心脏好像被针扎的漏了气,空落落的,难受得紧。
同村一起摆摊的小贩见他这副模样,上前揉着陈水的脑袋,说:“别难过,日子总要过下去,看开点。”
“火星要着到手上了。”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陈水回神抬头,却发现沈鱼正笑着站在面前。
脱去那件棕黑绒服,青年身穿米白色大衣,围巾缠了几圈耷在前襟,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对笑弯的眉眼。
“陈老板。”
陈水捻灭烟星扔进垃圾桶,起身道:“沈老师今天下班这么早。”
沈鱼:“上午请了假。”
陈水低头看了看表,“午饭还没准备,可能要麻烦沈老师多等一会了。”
“没关系。”沈鱼依旧在笑。
陈水望着这双黑褐色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陈水只觉得这笑容似乎只浮在表面,并不到眼底。
沈鱼瞥了眼店里正噼里啪啦施工的工人,目光落在陈水结了冻疮的耳尖,问:“怎么不戴帽子?”
“烟味大。”
陈水存了私心,他觉得那股清冽的柠檬香不应该被自己兜里二手烟的味道侵染。
就像他和沈鱼,即使此刻面对面交谈着,可其间相距的,是陈水一辈子也跨不过的鸿沟。
“不抽烟不就好了,”沈鱼突然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打断陈水自怨自艾的思绪,嗔笑道:“小小年纪装什么大人。”
“......不小了。”陈水吸吸鼻子,小声反驳。
这次沈鱼眼中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实笑意,“给了你的就是你的,别不舍得戴。”
“哦。”
“冷不冷?”
陈水摇头。
“街对面的超市今天大促,去转转?”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