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宁城的冬天比往年都要难熬。
才过五点,夹在错乱铺旧小区的老街上就亮起了零星烛灯,而沈鱼则靠在三层走廊的栏杆边,望着不远处正热火朝天揽客叫卖的陈水发呆。
二十出头的男人经营着一间早餐铺。店面不大,四四方方挤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与沈鱼任教的高中只隔了一条马路。
县城的马路不宽,左边挨着学校,右边建着学区房,一来二去,聚集在这条街道的铺子慢慢多了,马路也渐渐变得拥挤狭窄。于是每每天不亮,这座城镇的这条马路率先苏醒,鸣笛声裹挟着粗嚷的吆喝声开始沿着街道蔓延。
准时准点推开对面县一中教学楼的铁门。
“沈老师有早课吗,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包子屉里燃起的热气如潮水般盖在陈水眼前,店铺外屋檐下只开了一盏白炽灯,昏昏照在来人棕黑的绒袄上。
这是沈鱼惯穿的那件。
递来纸币的衣袖上还沾了些擦不掉的粉笔灰。
陈水抬眼,正巧对上青年沉郁的瞳孔。就是比天边未消的夜色还要浓几分。
沈鱼说:“昨晚值班没回去。”
“怨不得,”陈水点头笑道:“昨晚没见到沈老师来店里吃夜宵。”说着,陈水忙里抽空,伸手指向旁边桌板上打好包装袋的馄饨,“本想着关门后顺手给你送去,结果敲门也没人应。”
沈鱼爱吃馄饨。
尤其喜欢吃陈水煮的馄饨。
自从知道自己租的屋子对面邻居就是陈水后,沈鱼就总爱在下班时,坐在这间铺子里吃碗被陈水煮得滚烫的馄饨,接着在一旁静静等待小店主人收拾关门。
直到一天结束前,二人踩着月光结伴回家。
“临近期末学校事情多,如果晚上我没来,陈老板不用单给我煮碗馄饨搁着。”沈鱼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三元硬币放在台面上。
陈水家的一碗馄饨只卖三元。
“嗳。”
陈水脱下手套,揩了把额间热汗,掌心一拢把三枚硬币推回去:“那碗算我请的。”
沈鱼这人性子执拗,遇到事情也只认死理。眼下见陈水不收钱,他也不恼,只站着,就等陈水像往常一样装好几只包子和一杯塑封的燕麦粥递过来。
——沈鱼偏头不接。
“沈老师?”陈水摇了摇手中的袋子。
沈鱼的视线落在桌板旁那碗隔夜馄饨上,接着,转向陈水,笑道:“陈老板这么做生意也不怕吃亏。”
说话间,又一笼包子出炉,炉灶发出的滴滴报时声凝合着屉笼中飘起的白烟,充斥在这间逼仄狭小的小店里。
同时,墙上钟表显示时间已过五点三十。
而六点钟是这所县一中的第一节早课。
马路对面红绿灯旁也开始拥挤出一群穿蓝白校服熙熙攘攘的学生队伍。
沈鱼接过陈水手里的早饭,他的绒袄袖摆不经意地扫到陈水的指尖,泛起些麻痒。
陈水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身熟练关掉了旁边还在疯狂报时的炉灶,待再回头时,却发现沈鱼一手拎着早饭逐渐走远。
陈水望了眼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绿灯,深深叹了一口气。
而属于这间早餐铺子的第一波用餐高峰即将开始。
“沈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沈鱼从工位上探出头,朝对面跺着寒气进门的女人微笑示意。
来人是与沈鱼同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周素晶。
“沈老师早上就吃这个。”脚上的长靴被冻得裂了胶,周素晶拉开椅子坐下,随意取出一瓶胶水顺着胶痕来回粘着。其间,她向沈鱼那瞧了眼,颇有些意外问:“不凉吗?”
即便碗里的馄饨冷凝成一团,沈鱼还是笑着咽下一颗,摇头道:“就是爱吃。”
周素晶抹完最后一道胶痕,“是对面那家早餐店卖的?”
沈鱼用吸管戳开燕麦粥的封盖,“是。”
“那家的饭确实好吃。”
周素晶摁了摁开胶的靴面,站起身走了几圈,见没问题后,扬手便从抽屉里掏出几本教材书,风风火火的推门向教室走去。
彼时,办公室就又剩下沈鱼一人在努力咽着隔夜的馄饨。
八点。
最后一波高峰彻底结束。
陈水支着下颌看旁边两个学徒工收拾。
这俩人是前些天隔壁村里亲戚硬塞进来的大学生,说是寒假呆在家里无聊,想来这找找活做。
一个叫陈南,一个叫陈霖。
没法,陈水不能驳了亲戚的面子,只好收了这两人。
也幸好有这两人。陈水瞧着他们,叽叽喳喳的,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头,心里不觉暗想,总归是能干,吵闹些也无妨。
陈南比陈霖健硕些,他负责清洗外头堆起的笼屉。
凛冬的冷气涨得陈南脸颊通红,他狠狠呼出几口白气,搓了搓快没知觉的手指,对一边歇着的陈水说:“水哥,什么时候咱店里能安个空调啊,天天里头外头一样冻,水管都结了冰,活儿难干。”
陈水闭眼靠在墙边:“你出钱,我就安。”
“......”陈南不说话了,埋头开始专心干起活。
好不容易收拾完外面桌案,陈霖洗了条帕子蹲在陈南后边,擦拭着还在滴水的笼屉。等到一只只挂起晒晾,陈霖捶了捶蹲的发麻的双腿,倚在桌边缓神。
临近中午的阳光照过纵横枯枝,明晃晃的落在被水擦得晶亮的桌面上,反射出来的光线却格外刺眼。
陈霖揉了揉发晕的眼睛,走上前弯腰,透过细小桌缝抠出里面的三枚硬币:“水哥,这哪来的三元钱?”
陈水睁眼望过去。
陈水叼着烟,坐在校门口的凉阴地上,脖子前挂着根耳机线,耳机里没有音乐,只有几缕微弱的电流,从右耳灌入左耳,再混着一中的放学铃发出尖锐的鸣音。
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布袋。
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相伴走出校门,和陈水在一处候着的家长陆续提着饭盒迎上去。陈水掐灭手里的烟,扯了耳机,顺着人流涌到门卫室窗口。
“叔,”陈水冲屋里的保安喊道:“我找沈老师。”
保安瞧了他几眼,认得这人是对面早餐店的,于是回:“哪个沈老师?”
陈水笑了笑:“沈鱼。”
门卫室接到教学楼的电话响过三轮,终于被沈鱼接起。
陈水莫名紧张,捏着布袋的指骨微微发白,他抿湿有些干裂的嘴唇,隔着听筒中细碎的电流率先开口:“沈老师,是我,陈水。”
沈鱼拿着红笔批阅完上午的最后一份作业,“陈老板有事吗。”
青年的声音疲倦温和,像是在阳光下晒了半日的棉被,掸一掸,和着热气掺杂些干燥的甜。
“沈老师吃饭了么?”
沈鱼搁笔,瞥了眼墙上时钟,“还没。”
陈水把袋子放在台面上,说:“陈南在店里做了午饭。”
沈鱼沉默几秒钟,“嗯。”
“三人份。”
沈鱼不明白,左手下意识覆上右腕,揉了揉。
陈水继续道:“但是陈南和陈霖刚刚被家里人叫回去了,店里现在就我一个人。”
“嗯?”
陈水喉结滚动,米白色的围巾耷拉在肩头,此刻被冷风吹着,一下一下拍在脊背上。
周遭闹哄哄的,可陈水却能清楚听到电话那头清浅的呼吸声,“如果沈老师不嫌弃,能帮我解决顿午饭吗?”
这时,时间已过十二点,方才人来人往的楼梯间渐渐变得平静。沈鱼打开窗户,看向不远处食堂门口簇拥的人群,眉头微皱。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沈老师去不去食堂吃饭?”办公室里还没离开的几个老师冲沈鱼问。
沈鱼笑着回头:“不了,我订了外卖。”
理所应当的几句寒暄过后,办公室重又回归安静。沈鱼靠在椅背上,目光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眼前这间沉闷的小屋里。
陡然的放松使他脑海中绷紧的心弦在这一刻隐隐有断裂的迹象。
铺天盖地的倦意顺着天花板渗透,如无边海浪里无锚的帆船,把他包围,恍惚中沈鱼似乎再一次回到了童年时居住的那间四方窄屋。
那是他儿时唯一的避难所。
泛黄龟裂的墙面,混杂着模糊朦胧的欢笑声,拼凑出了现在的沈鱼。
尚且还活着的沈鱼。
想到这儿,他无意识的咬了咬嘴唇。待松开时,遗留的齿痕发青,就和他眼下的乌青一样。
办公室里开了空调。
临出门前,沈鱼披上外袄,兜里的手机响了几声后彻底不动弹了。想必是大门口的人催得紧,他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
果然,是门卫室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沈鱼点进聊天界面,本以为面对的是陈水等急了的埋怨和斥责,可当沈鱼真正看清来信后,竟难得顿在原地。
[沈老师,午饭我放在门卫室外面的台子上了。这次是我唐突,没有问过老师你的意见就擅自做了决定,下次不会了,实在抱歉。]
这番话客套又疏离。
沈鱼垂眼看着屏幕上的蝇头小字,知道陈水这是发现了自己今早留下的三元硬币。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鱼靠在楼梯扶手上,缓缓敲下两个字。
[谢谢。]
沈鱼走到大门时,陈水已经离开了。
门卫室的保安见到沈鱼,忙向他招手,从堆成山的台子角落里掏出一只布袋,递过去:“今天难得不见沈老师吃食堂。”
沈鱼颠了颠袋子,很重,大概是保温盒。他笑说:“有人送饭。”
“是对面早餐店的吧,”保安大叔瞧了眼街对面的店铺,是关着的。于是问:“他家什么时候做了午餐生意?”
沈鱼继续笑:“可能还在试营业。”
午休铃按时打响。
沈鱼回到办公室,打开保温盒。也难怪提回来的时候感觉重,他看着里面盛的满满当当的菜肉,像是怕自己吃不饱似的,二层的米饭还能看出拿硬勺按压的痕迹。
那人是不是对他的饭量有什么误解。
沈鱼掀开最下面一层,是一碗蛋花汤。热乎乎的,还在冒白气。
沈鱼心尖一酸。
陈水在晚上九点半就闭了店。
撵走两个碍事吵闹的小孩,陈水开始清扫后厨剩余的食材。
对面教学楼还亮着灯,苍白的余晕越过窗前打在干净的面板上。陈水转头,看向面板中整齐排列的十只馄饨。
这是他刚刚包好的。
刚刚两个小孩在前头忙着招客,在煮好最后一碗宵夜后,闲来无事的陈水就钻进后厨,对着面前才揉好的面团子发呆。
等到回过神,就发现面板上不知何时多了十只馄饨,陈水低头,对着指尖攒染的面粉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习惯害死人。
“叮——”
外门的客铃被撞响,陈水收拾的手顿了顿,掀开后厨布帘,冲外面道:“关店了,明天再来吧。”
“陈老板。”
熟悉的声音传来,隔着昏沉的白炽灯,陈水眯眼望过去,才发现来人是沈鱼。
青年有些局促的站在门前,棕黑色的绒袄盖在膝弯,干黄枯燥的头发在灯光下瞧着像蒙灰了的铜丝,僵硬的翘着。
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只保温盒。
陈水瞥了眼不远处还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对沈鱼此时出现在店里有些诧异。他放下布帘,从里间走出,“沈老师?”
男人个子很高,猛地在沈鱼面前站定,遮住了小屋大半的光亮。
沈鱼微微抬头看着陈水:“今天没有晚延时。”像是在回答陈水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
店里的过道很窄,两人靠得很近,近的陈水可以清晰闻到沈鱼身上散出的幽幽柠檬香气。
似乎是柠檬味的沐浴露。
沈鱼把保温盒放在旁边的桌板上,视线紧紧盯着陈水眼尾那颗泛红的小痣。
“今天的午饭很好吃,”沈鱼轻声开口:“谢谢陈老板。”
陈水手里攥着的抹布皱成一团,“不客气。”
沈鱼的视线慢慢移向他的脸颊、鼻尖,最后停在陈水洗得发白的衬衣襟上,然后他问:“已经关店了吗?”
陈水拿起保温盒,反问道:“想吃什么?”
沈鱼笑着看向他的眼睛:“馄饨,可以么?”
后厨。
十只馄饨正在锅里扑腾着,陈水走到洗碗池,打开保温盒准备刷洗。但掀开盖子后,陈水看着崭洁干净的空碗微微怔住了神。
真的都吃完了。
意识到这点的陈水唇角一弯,心头蓦然升起阵欢喜。
接着锅里浮沉的馄饨扑腾的更欢畅了。
时针指过十点,桌上的一碗馄饨也渐渐见了底。
陈水实在拗不过沈鱼,在这人钻进后厨洗碗的功夫,他把明日店里要用的食材全部准备妥当,就连外门前的桌椅都码的整整齐齐。
等到二人关门离开时,对面教学楼同时熄了灯。
瞬间的黑暗让沈鱼有些恍惚,好在今夜的天空还有月亮。
沈鱼踩着月光走在陈水旁边,听着身后乍响的嬉闹声,半开玩笑道:“陈老板今晚不做生意?那些学生们学了一天,说不定都在指望着陈老板煮的夜宵续命。”
说完,街道边响起一连串的车铃声,疾风似的从沈鱼身侧飞过。
陈水皱紧眉头,把人拉到另一边,而自己走在外侧,“这条路上卖夜宵的小店也不止我一家。”
借着月光,陈水脸颊上的那一抹白色却是比刚刚在店里瞧着更加明显。
沈鱼忽的笑出声,在陈水疑惑看过来的下一秒,他伸手。
常年握粉笔的指腹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带着冬夜的寒意。
陈水突然一顿,好似脸颊上落了粒凝结的雪花。
“面粉沾上去了。”沈鱼说。
陈水转过脸看他。
沈鱼又伸手在他鼻尖一碰,“这里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