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霁珩带着程怜殊离开了这里,门口有人想要拦着,被宋霁珩冷冷扫了一眼,便缩回了脑袋,不敢开口。
两人离开此处,回去的路上,程怜殊费力跟在宋霁珩的身后,他的步子大,她这两日连饭都没吃饱过,走起路来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他们沉默了一路,周遭只能听到风雪声和脚步踩在雪上的簌簌声。
见宋霁珩一句话都不想同她多说的样子,程怜殊再难忍受,她小跑几步到了他的跟前,将双手摊开在他面前,卖起了惨来:“表兄,我挨打了,十下,手要被打坏掉了,他们还捆我。”
她还将袖子捋起来,手腕上果真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
“听起来好可怜。”
宋霁珩凝着她细白的手腕,过了许久才不咸不淡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程怜殊听出他的讥讽之意,讷讷唤他:“表兄,别这样行吗......”
她的嗓音素来清甜,此刻唤他却带了几分难言的委屈。
她真的很委屈了,他能不能不阴阳怪气了。
“做错了事便卖乖。”宋霁珩看着她凉声道:“不想去学堂,就将事情闹大。”
见宋霁珩愿意同她说话,她便马上道:“我读过书,我识文认字,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上学堂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这些我都会背。”
她不过十六年岁,在他面前却仍有些孩子气,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头头是道,脑袋一晃一晃,寂静的夜晚中,那双明媚的眼睛却一亮一亮,瞧着底气十足,像真有几分本事,然而也不过是个纸扎的老虎,一戳就破。
宋霁珩只是盯着她不说话,程怜殊也渐渐闭嘴。
过了许久,她试探问道:“这样不行吗?”
宋霁珩几乎冷笑,反问道:“你自己觉着呢?”
千字文宋家随便揪出个十岁小儿都会背了。
程怜殊听宋霁珩语气强势,破罐子破摔道:“可是宋伯父已经将我赶出学堂,我便是想去也去不了了。”
她一去学堂就被人欺负,她也不想去了。
说起此事,宋霁珩更欲冷笑:“我便出去两日,你本事越发长进,同人打架都学起来了。”
从柴房出来后,走了这么些路,程怜殊的脑子也渐渐活络过来了,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前后脚进了听雪院中,她同宋霁珩道:“表兄只知我抓着蟾蜍动手,可你都不奇怪那蟾蜍从何而来吗?这样的时节,这东西岂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我的位子上。”
是她先被别人欺负的,所以才动手。
林氏一面之词自不可尽信,事情经过宋霁珩马上就已让人打听了清楚。
他知道这事不能全怪程怜殊,她被人欺负在先,自也委屈。
可宋霁珩仍旧是戳破了她的心思:“所以你便借着这次机会同人打架,打赢了出口恶气,打输了更是不亏,往后都可以不去学堂。”
程怜殊确实如此作想,可一时之间叫宋霁珩猝不及防点出,也觉羞赧。
不待她继续反应,就见宋霁珩招手唤来一旁的长随凌白,他指向听雪院明间堆着的两个箱笼,道:“这是在外办事顺手买回来的物件,你明日拿去分给底下弟弟妹妹。”
程怜殊倒还来不及看其他的东西,经他说起才发现旁边放着满满两大箱子的物件。
她听到宋霁珩的话后,手拧着衣角,掌心的伤口让人更觉刺痛。
程怜殊本来想着撒娇也好,卖惨也罢,总能让宋霁珩歇了气,而且她不是也已经受过罚了吗?她挨了他后母十下手板,一直到现在手心都还又疼又痒,再说了,分明是他们那些人再三招惹于她,只许他们辱她欺她,她稍稍反抗便惹他如此生气,他为何不同他的那个妹妹生气?
她心中也觉难过,可见他如此冷淡,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曾说,满腹委屈都重新吞咽回了肚子里头。
她的小心思他都猜到了,那她的话落在他耳中便只剩了巧言令色。
她看了看那些物件,又看了看神色冷淡的宋霁珩,闷声道:“好吧,那时候不早,表兄早些歇息。”
他成心不给她东西,她也要不过来。
眼巴巴瞧着,更丢脸。
她不想再继续留在此地纠缠于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要离开。
那边宋霁珩也没有拦她的意思,由她试探着一步三回头也没开口阻拦。
直到人彻底消失在了此处,凌白试探性问道:“公子,这些东西当真要送完吗?”
房门被关上,屋外的风雪声被彻底隔绝,宋霁珩瞥他一眼,道:“你只管送完便是。”
凌白听明白了宋霁珩的意思,忙摇头,他说:“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宋霁珩走向了桌案前坐下,又吩咐他道:“唤凌蓝过来,将这些时日京城的事说与我听。”
凌白得了吩咐,应是,拱手退下。
*
等到第二日,宋霁珩待天透出点亮便去见了宋首辅。
宋首辅知他晨时会来,也早起过了身,等他来寻,不过卯时,祖孙二人就见上了面。
“总算是回来了,这些天在外一切安好?”
宋首辅已年过六旬,头发生白,连眉毛都不再浓黑,时下正兴美鬤,一些上了年纪的高官贵族都喜留长须,首辅自不例外,颔下蓄着一副五绺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皮肤上皱纹尽显,唯那双眼球不甚浑浊,嘴角含笑,看着后辈满目慈爱。
宋霁珩当年未走失时,几个后生子弟之中宋首辅最喜爱的就是他,他生得最出挑,人又最聪明机灵,宋首辅兴起之时甚至说过“此子必扬吾名”的话。在宋霁珩岁小之时,首辅大人和旁人谈论政事,亦或是友人走访,都毫不避讳将他抱在膝上。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才十一岁大,最疼爱的孙子,走丢了。
好在,人好不容易是回来了,如今一切都正慢慢步入正轨。
不过宋霁珩在外面那几年如何过的,不得而知,程怜殊跟着他一起回来,说她家里头的人也出了事,念及当初他寄住在她家的恩情也不得抛弃她,认了个表妹的名分,让人跟在了身边。
老太爷疼惜宋霁珩,他说什么,自是什么。
宋家也非那般见利忘义之辈,留下一个人,不过一口饭的事情。
听得宋首辅的寒暄关心,宋霁珩恭谨回道:“劳祖父挂心,一切都好,齐大人对我多加照拂,不曾出过旁事。”
宋首辅点了点头:“老齐是个好脾性,此番也不图功名,你同他出去历练一回,也是好事,待我一会入宫面圣,也来校检下你们两个三月的‘收成’。”
前一年,宋霁珩被寻回宋家的时候正值隆德九年的贡举,他赶巧掺了一脚进去。科举一事并不轻松,许多学子便是寒窗苦读十余年也未见其名,宋霁珩毕竟是在外面待了几年,荒废了几年,宋家对此并未抱什么希望,就连宋首辅也是如此。
当初他上场考试之时没少被人嘲笑,然而谁承想,后来过了院试不说,竟还真就一连过了乡试、殿试,十九岁那边,蟾宫折桂,高中榜眼。
宋家虽为高门,可族中子弟十九岁中榜眼却从不曾见过,宋霁珩少时就命世之相,在外流亡的九年时间也没能磨去他身上的锐气,他金榜题名之时,宋首辅高兴至极,在家摆宴高庆。
宋霁珩是今年二月殿试过后入的翰林,任七品编修,如今正在翰林院中当差,半年不到就已站稳了脚跟。
宋首辅在户部任尚书一职,有心让宋霁珩历练,便借调他去户部,同户部的齐侍郎一道出了京城办案。
宋首辅见他平安归来,不曾出事,也松了气,他又同他说了几句,问了这些时日在外的情形。
宋霁珩性子冷淡,听他嘘寒问暖也仍神色平平。
从宋首辅的方向看去只能见他锋利的下颌以及紧抿的薄唇,见他兴致不高,他捋着长须,心中叹了口气,终不再多问下去,他道:“衙门那边准你三日的假,那你便好好在家里头歇着吧。”
宋霁珩道:“还有一事想要同祖父商量。”
宋首辅大抵也是对这孙子心有亏欠,自他回来之后也想同他修复关系,然宋霁珩的性子一时难改,从始至终都是这幅模样,他急也急不得。
难得见他有事能够主动提起,宋首辅也来了兴致。
“但说无妨。”
宋霁珩道:“当初归家时候正好,正逢科举一事,运气好得中进士,孙儿于策论一道略有所得,愿将平日读书习礼之心得,与族中弟妹共析之。”
宋首辅须臾便明白过来了宋霁珩的意思:“你想去讲堂授课?”
宋霁珩拱手道:“非敢言教,只愿与诸弟妹互为砥砺。”
宋首辅笑了起来:“若你有这心自是最好,你是一甲进士,能花心思教导他们自是他们之福气,只是,你这样是否太累了些?又忙翰林的事务,又教族中兄弟姐妹,可曾吃得消?”
“只旬休日罢了,一月也才三回,没甚吃不消,正巧这几日在家闲来无事,先去讲堂几趟也无妨。”
听他执意,宋首辅也不再劝拦,他高兴宋霁珩心中顾念着家族,又嘉奖了他好些句,见时辰差不多了,才终依依不舍进了宫去。
宋霁珩也不继续待在此处,起身离开。
*
自从那夜程怜殊去找过宋霁珩之后,就再没去寻过他。
大抵也觉他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程怜殊气他不分青红皂白指摘于他,又气他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甚至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竟真就一点都没有分给她。
可对宋霁珩,她向来是无可奈何。
宋霁珩十一岁大在京城遭了拐,后来兜兜转转流落到了南地,刚好程怜殊舅舅家里头没有孩子,舅母偶然在外看到宋霁珩,甚是喜欢,见他在外流亡没有居处,便将他带回家养着,那时宋霁珩不叫宋霁珩,姓明单字一个愈。
宋霁珩在舅母家的日子过得甚是不错,她是真心将这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然而好景不长,两年都不到的时日,她竟老来得子,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越发对宋霁珩不上心,到了最后,竟生出些许厌烦。
程怜殊第一次见到宋霁珩的时候不过七岁,第一次见,就很喜欢,喜欢得嘴巴里头的糖都不香了。
后来舅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偶然同她母亲抱怨,说宋霁珩在明家多余,程怜殊撒泼也好,打滚也好,死活让舅母把宋霁珩给他们程家。
于是这番兜兜转转,宋霁珩就又从明家搬去了程家,程怜殊仍旧唤他表兄。
从前他在程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性子,闷声闷气,不爱说话,那时候她仗着自己是程家大小姐,毫无负担心安理的硬凑上去,宋霁珩想甩开她也没有办法。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当然不敢如从前那般任性,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对宋霁珩,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寄住宋家,只能乖乖喊他一声表兄,造次不得。
于是乎,对宋霁珩那点些微的埋怨渐渐又化为惶恐不安,他向来是重规矩,尤其这还是宋家,是京城,若宋霁珩真为她动手伤人的事而恼怒,为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气恼,她当如何,她能如何?
思及此,她竟难得生出几分悔意,那日是否不该如此冲动?
这些时日,她见不了宋霁珩,便让水文去打听他那边的动静。
听人说他近两日不曾上值,想来是翰林那边念他奔波辛劳,特许他几日空闲修整,他此番离京三月,回来后难免和阔别多日的友人应酬。
听水文说,他出了两趟家门,不知是去见谁。
程怜殊猜他是去寻了他母族那边的表兄弟,她见过他们几回,看得出来宋霁珩和他外祖家的关系更好一些。
宋霁珩这些时日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唯独没想起来她这个人。
院子里头的下人有些不大守规矩,看出那两人之间是生了龃龉,也不管不顾,当着程怜殊的面说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若是再早些时候,程怜殊听了肯定气得跳脚,可她现在什么话没听过,这些话算得了什么,她便是生气也无可奈何。
嚼舌根就嚼舌根,迟早哪天闪坏了舌头。
便这样一直过了三日,程怜殊听水文说,宋霁珩去了讲堂授课。
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你说表兄去讲堂了?”
实是天太过冷,她这头分到的炭火也不多,程怜殊受不了外头的寒气便窝在被子里头。
水文忙点头:“是呢,没听错,我今个儿听人在那闲话,说是三公子去了学堂授课,我还怕听错,专又去问了小柱。”
小柱是听雪院的小厮,平日做些杂事,水文同他打好了交道,平日能从他口中打听到一些关于宋霁珩的琐事。
听此事千真万确,程怜殊的心又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她已全然将埋怨担忧的情绪撇去了一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晕头转向。
若是宋霁珩在讲堂里头授课,那她怎会不想去讲堂呢?她一定眼巴巴地望着去讲堂。
左右宋霁珩恼她不肯去讲堂,若是一直僵持不知该僵到何时,她何不如借此机会给彼此一台阶下。
思及此,程怜殊也没再别扭,心中渐渐有了主意,马上起了身。
水文也不知她这是又闹哪出,追着问道:“小姐又是作甚?”
“我去找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