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霁。
鎏金宫灯在穿堂风中摇晃,绢纱灯罩里烛火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朱红廊道间走动的人影忽然一顿。
走在前头提灯引路的小太监也跟着顿足,回头看向身穿华贵皮裘,头戴金丝绒帽的少年问:“程二公子,您怎么了?”
“这是什么声音?”
那小太监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回道:“好像是从司礼监方向传来的,许是又有什么人犯了事在那儿受罚吧。”
“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不可,程二公子,太后娘娘还在等您呢,咱们赶紧走吧。”
“嗯。”
程宇翡收回视线心不在焉的跟在小太监身后继续往前走,越想越觉得刚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白日里他便听说苏故敲登闻鼓进宫面圣,他知道苏故想做什么,若是刚才那声音真的是苏故,恐怕是不仅没有成功替姜臣说情,还触怒了陛下……
究竟怎么回事,待他出宫后稍一打听便知。
他冷冷一笑,接着便收敛了心神。
出了廊道又穿过一道拱门,左转时迎面撞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宫女,光线昏暗加上对方走得急,一时不慎撞在了他身上,手里端着的玉碗汤药也泼洒了出来。
引路的小太监“唉哟”一声。
那宫女见状顿时慌得手忙脚乱,立马跪地求饶,“奴婢污了贵人衣衫,求贵人恕罪!”
引路的小太监斥责道:“不长眼的,何故如此着急,哪个宫里的,如此没有规矩。”
宫女忐忑惶恐的解释道:“奴婢是淮月宫里伺候寒妃娘娘的,娘娘身体不适,奴婢出来取药,不慎冲撞了贵人,求贵人恕罪。”
小太监一听淮月宫就变了脸色,一脸为难的看向程宇翡,“程二公子,您看这……”
程宇翡笑笑摆手道:“罢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我们走吧,别让皇姑祖母等急了。”
“是。”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那宫女不住叩谢。
直到走远后,程宇翡才悄声问小太监,“那淮月宫里的寒妃娘娘究竟是何许人也,早有耳闻她是陛下的逆鳞,可为何一听提起你就讳莫如深?”
“嘘!”小太监忙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确定周围没人后才说:“程二公子慎言,淮月宫和寒妃都是这宫里头的禁忌,不可谈论。”
“为何?”
“奴才不敢妄言,程二公子您就别问了,前面就到懿慈宫了,太后娘娘在等您呢。”
程宇翡经提醒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荷包塞到小太监手里,笑道:“多谢,有劳公公引路。”
“使不得……”
“天冷路滑,公公辛苦提灯引路,有何使不得,便收下吧。”
“那就多谢程二公子了。”小太监笑的腼腆,收起荷包后悄声道:“太后娘娘心情不大好,程二公子进去后可要小心应对。”
“谢公公提点。”
懿慈宫里的地龙烧的十分暖和,香炉里燃着安神香,一进去就觉得浑身暖融融的,舒适的叫人忍不住想打瞌睡。
一身素衣的太后正坐在软榻上撑着头小憩,旁边坐着一个戴金钗穿锦裙的秀美女子。
女子听见门响便转过头来,瞧见程宇翡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身旁的太后。
程宇翡抿着唇点点头。
女子对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又对程宇翡伸手,指了下屋中的椅子,示意程宇翡先坐。
宫女为程宇翡送上一杯热茶。
茶香醇厚,一闻便是顶顶好的茶。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后这才醒来。
“蓝韵儿,什么时辰了?”
“回母亲,辰时三刻了。”
“我那不争气的侄孙儿来了吗?”
蓝韵看了眼程宇翡,恭敬地回道:“来了,正在屋里头坐着呢。”
程宇翡立刻上前跪拜,“侄孙儿给皇姑祖母请安。”
太后闻言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纵使保养得当,表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可那双眼睛却难掩饱经风霜的岁月感,慈祥中带着摄人的威严。
当看见笑嘻嘻的程宇翡时突然怒了,拿起手边一本奏折就往程宇翡身上砸去,斥道:“混账东西,还笑得出来,瞧瞧你干的好事。”
蓝韵忙扶着太后,轻轻替其抚拍后背顺气,柔声劝道:“母亲莫气恼,不妨先听听侄儿如何说。”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
程宇翡捡起地上的奏折翻看。
太后冷哼了一声,教训道:“程家本就树大招风,你还敢在京中惹事,你可知那姜臣牵涉的是什么案子,你不知道避着点,还上赶着拦槛车行贿去见人,看看御史台将你和程家都弹劾成什么样了。”
程宇翡皱眉看完折子上的谏言,解释道:“皇姑祖母,侄孙儿那晚确实是见了姜臣,毕竟我与他同窗一场,难道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侄孙儿给那侍卫长银钱也并非行贿,不过是年三十里的一点赏钱,这御史台怎的这般会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若真的只是说了几句同窗间的闲话,那姜臣何故发疯,挣脱了锁链,冲破了槛车要当街杀你?”
程宇翡绞着衣摆,将手中的折子一扔,负气道:“侄孙儿冤枉,那御史台一众老臣自诩清流,眼里半点沙子都揉不得,芝麻大点的事也值得他们参上一本,皇姑祖母何必看这些。”
“你以为哀家想管吗?这折子是陛下遣人送来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程宇翡心思转的飞快,若是陛下打算不了了之,直接处理了就行,可如今却将折子送到懿慈宫来……难道是要借机敲打程家?
他试探性的问:“难道是陛下要查姜臣那晚失控的原因?”
“查是一定要查的,毕竟姜臣身上背着的案子涉及宁垣境三十三万条人命,此案尚未查清,他又死不认罪,结果你三言两句就招惹的人发狂,难免会叫有些对程氏不满之人疑心,借机发难。你个不省心的。”
程宇翡见其语气有所缓和,立马膝行到太后近前,伏膝撒娇,“好姑祖母,侄孙儿真的没做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与宁垣境案子无关,且让御史台的人去查好了,看他们能查出个什么来。”
“真的?”
“千真万确!”
“你啊。”太后点了点程宇翡的额头,叹气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叮嘱家里人都安分点,任何程家人都莫要在这个节骨眼再惹事儿了知道吗?”
“侄孙儿记住了。”程宇翡顿了顿,有些担心的问:“皇姑祖母,那晚我与姜臣叙旧的话只有我与姜臣二人知晓,陛下若要查,难道还要向姜臣问话?可侄孙儿与姜臣关系不睦,他若借机攀咬陷害我可如何是好?”
“哼,现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
“皇姑祖母救我。”程宇翡拉着太后的手撒娇,间隙觑了眼太后的脸色,见并无不虞,于是小心翼翼的又说:“侄孙儿有个想法……”
“嗯?说来听听。”
“那姜臣在鸿蒙学府有鸿蒙探花郎之美名,可见其才学非同一般,若就这样让他被人诬陷死在狱里,难免有些可惜,不如皇姑祖母帮他一帮,将他揽在我程家门下,收为己用?”
太后眼神一暗,语气都冷了三分,“难得你与他关系不睦还如此欣赏他的才学。”
“能跻身鸿蒙青云榜的没有等闲之辈,更何况姜臣排名第三,不是您教导我入学后要多多留意有才能之人,替家族招揽嘛。”
“你若真有心招揽他,当初又何必与他为敌?”
“刚入学时年少气盛,闹了些龃龉非侄孙儿所愿,侄孙儿想救他,姑祖母就全了侄孙儿的心愿吧,好不好嘛?”
太后抽回手撑着头,阖眼道:“好了,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程宇翡愣了一下,唤道:“皇姑祖母……”
蓝韵起身扶起他劝说:“翡儿,时辰不早了,别扰姑祖母歇息,你先回家去,乖。来人,送二公子出宫。”
程宇翡闻言只能作罢。
待人走后太后才重新睁开眼睛,那眼底一片清明,毫无半分睡意。
“蓝韵儿,此事你怎么看?”
“翡儿恐怕没说实话,前言后语毫无逻辑,只是他与姜臣关系不睦倒是真的,可为何执意要救姜臣……这点倒是叫人看不明白。”
“哼,哀家瞧他是色令智昏罢了。听说那姜家三郎相貌生的极为俊朗,虽桀骜不驯却文采斐然,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与青云榜首君商止、姜家四郎姜麟并称鸿蒙三才,你昨日去见了他,可如传闻一般无二?”
蓝韵见太后要起身,正欲去搀扶,闻言眼皮一跳,立马下跪请罪,“女儿私见姜臣,还请母亲恕罪。”
太后斜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们都以为哀家老糊涂了是不是,都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动小九九。”
“蓝韵不敢,只是……”
“好了,起来吧,哀家也没说要怪你,那是你姐姐的孩子,一朝落狱,你去看看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惜了,若是没有翡儿这茬事,哀家倒是能出手保他一保,琥珀的孩子哀家也是心疼的,又有如此才华,若未来入仕,说不定还能相助程家。”
“母亲……”
太后走到书架前,敲击了某处两下,书架后的墙壁就弹出巴掌大的一个暗格,她从暗格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瓷瓶,转身对蓝韵道:“这里面装的是散魂丹,入口即化,毒素会慢慢渗透脏腑,叫人嗜睡无力,最多七日便可令人气血衰竭,死在梦里。”
“母亲,不可,三郎不一定会……”
“万一呢?”太后打断蓝韵,严肃道:“哀家不可能拿翡儿的命与程家的前途去赌,此事交由你去做,七日后若收不到姜臣暴毙的消息……”
后面的话未说尽,威胁之意却溢于言表。
蓝韵颤抖着手接过瓷瓶,却像是烫手一样差点摔在地上,惊的急忙用双手攥紧,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