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夜的梆子刚敲过三响,一骑快马便踏碎了长安城的宵禁。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惊得巡夜金吾卫纷纷擎起火把。
“辽古境八百里加急!”
马上驿卒的吼声裹着血气,右肩还插着半截断箭,快马冲过朱雀大街时,马嘴已溢出白沫,却仍被主人狠狠夹着马刺全力奔袭。
朱雀门前悬挂的明灯下能看见守门都尉的陌刀横在宫门前三丈:“验符!”
驿卒滚鞍下马时踉跄着栽倒在地,用力撕开胸前的油布包。
青铜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虎目处嵌着的玛瑙映出都尉陡然变色的脸。
“开中门!”
三重包铁的宫门次第洞开,每过一道门,符节都要在火把下反复勘验。
眼看御书房的飞檐已在望,却被一柄拂尘拦住去路。
“陛下正在批红。”大总管的声音像沁了冰水,却忽然瞥见驿卒怀中封匣上的三道朱砂印,尾音突然打了个旋,收起拂尘道:“容咱家先进去禀报。”
“有劳王公公。”驿卒忍着焦急恭敬的行礼。
不消片刻,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王德全在门口侧身迎道:“愣着作甚,陛下要见你。”
驿卒回过神,快步走进御书房。
房里地龙烧的火热,进来的瞬间犹如从寒冬进了暖春,同外面的冰寒天差地别。
他不敢直视龙颜,进来便跪地行礼,“属下叩见陛下。”
一双绣着十二章纹的皂靴出现在视线里,紧接着他便被一双手扶了起来。
“辛苦你了,快说,辽古境发生了何事?”
“靖王姜氏,反了!”驿卒声如泣血,后退一步弯腰将染血的密函递向周舜帝。
周舜帝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接过密函,羊皮纸展开时还带着西北边境的沙粒。
驿卒再次跪地道:“因年前宁垣境祸乱仅存姜臣一名活口,陛下派去辽古境私坊调查的绣衣使已被靖王所杀,这是绣衣使的虎符。”
呈上青铜虎符后接着说:“姜氏满门畏罪潜逃,幸被得到消息赶来的庆王阻拦,庆王本想劝说靖王上京候审,靖王却带着姜家军反了。好在有庆王带兵镇压,将所有叛军封控在主城之内。可姜家军骁勇善战,勇猛无比,庆王本就只带了三成兵马,根本无力破城,如此僵持恐也坚守不了太长时间,求助安州境却被祉王以未得圣旨不敢出兵为由给拒了。是下令增加兵马围剿叛军,还是大力劝降,请陛下圣裁。”
北风忽然吹开了窗子,夹杂着窗棂的飞雪席卷进屋一室寒气,铜烛台“当啷”翻倒。
跳动的烛光间,“叛军姜氏”四个字若隐若现,周舜帝的手指定在“暨汉军阵亡八千”处,羊皮纸瞬间皱成团。
“王德全,先带他下去治伤,另外传朕口谕,宣微生邈,柳同光,匡成济,胡穆,君弘义五人立刻进宫。”
“是。”
皇帝深夜传召微生丞相、柳御史、匡大人、胡尚书、君侯爷进宫面圣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外各座官员府邸,“靖王叛变,庆王围城”消息更如一道雷霆炸响在长安上空。
自从宁垣之殇惨死三十三万人,姜臣成为宁垣战场唯一的活口,姜氏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人等着落井下石,有人等着看姜氏笑话。
这个深夜无人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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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月宫里的鎏金博山炉吐着雪中春信,香气清新安眠,绡纱绮帐里睡着的美人却犹如被袅袅青烟勒住了脖颈一般睡容不安,额头直冒冷汗,嘴里念叨着:“不要……”
坐在脚踏上正在打瞌睡的守夜侍女听见梦呓声突然惊醒,急忙起身点灯,轻轻摇晃美人的胳膊柔声唤道:“娘娘,寒妃娘娘您醒醒~”
梦中人陡然睁眼,双目无神的盯着帐顶急促的喘着气。
“只是梦魇,娘娘不怕。”
侍女一边轻抚寒妃胸口,一边轻声安慰着。
寒妃闭了闭眼睛,将梦魇时的心悸压下后才重新睁开眼睛。
“砰砰砰——”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将屋里的主仆二人惊了一跳,紧接着又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寒妃皱了皱眉,对身旁的侍女道:“宝玥,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娘娘。”
侍女宝玥起身开门,在看清门外之人时不由惊呼一声“蓝韵公主”?
蓝韵甩开架着自己的一众太监宫女,摆出一副公主的架子道:“既然认识本殿,就进去通报一声,本殿要见寒妃娘娘。”
宝玥面露为难之色,抿了抿唇道:“抱歉,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踏入淮月宫一步,违令者斩。”
蓝韵愣了一下,这点她确实不知。
自从姐姐周晓离宫嫁人远驻边境之后,她便跟随太后一起离宫常住安国寺念佛祈福,很久未曾回宫,只知宫里有一绝色美人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常年深居于养心殿旁的凤栖宫,也就是现在的淮月宫。
据说之所以将凤栖改为淮月,是因为当初寒妃进宫之时,群臣抗议,骂其祸水妖妃y乱君主,还说二嫁妇非完璧之身不可入主后宫云云,期间反抗最强烈的就是在寒妃要搬进凤栖宫时,满朝文武以“于理不合”为由死谏,请求陛下改赐新居。
因为从礼制来说,凤栖宫的主人只能是皇后,因为此处离皇帝的寝宫养心殿最近。
眼看群臣激愤,周舜帝一怒之下便换了凤栖宫的名字,到底还是让人住了进来,赐封寒妃。
而且还给了寒妃超高规格的仪仗,除了封后大典,所有待遇几乎等同于皇后,还享有独一份的椒房之宠,不知羡煞多少后宫嫔妃,自然也惹来诸多眼红嫉恨。
可却也因此让群臣对这位绝世美人更加恼恨,觉得都是因为她,周舜帝才罔顾礼义廉耻,不顾皇族礼制。
蓝韵只知道这位寒妃深得圣宠,是能让陛下不惜得罪群臣也要力排众议放在身边的心上人。
却没想到这位宠妃连见个人的自由都没有……
可眼下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替这位宠妃唏嘘,她必须见到寒妃,若是曾经耳闻的民间传言为真,寒妃或许是唯一能为姜家解围之人。
她神情转而变得坚定,冲上前抓住宝玥的手道:“姜氏有难,烦请替我问一句寒妃娘娘救是不救?”
“这……”
宝玥还在犹豫,就听屋里传出一道清澈的嗓音,“宝玥,外面冷,请公主进屋里说。”
“可是娘娘,陛下那边……”
“无碍,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不必担心。”
“是。”
宝玥只能推开门将蓝韵迎进屋里。
这是蓝韵第一次进淮月宫,里面的陈设与记忆里的凤栖宫全然不同,甚至与整座皇宫的装饰陈设都不同,里面少了金玉奢华风气,布置了许多盆栽鲜花,青砖地龙扑起一层暖气,清新怡人的香气浮动,令人如置身暖春花海之中。
“公主,这边请。”
蓝韵跟随宝玥穿过一道屏风,在看见屏风后面坐在软榻上的女子时不由呼吸一窒。
她第一次见这样美的不似凡人的女子。
一头银发如雪,眼睛是如水晶一般清澈透亮的紫色,看得人自惭形秽,一张鹅蛋脸上嵌着精致的五官,螓首蛾眉,鼻梁高挺,唇瓣不点而朱,看着诱人不已。
若现在有人告诉她寒妃是从九重天跌落凡尘的谪仙她都不会怀疑。
面对她直愣愣的打量,寒妃像是毫不介意,只是温婉一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公主在外面吹了冷风,快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仔细别受了风寒。”
不骄不躁的温声软语,听的人如沐春风。
蓝韵如梦初醒,干咳一声赶紧收敛视线,走到软榻前坐下。
她现在终于理解像周舜帝那样最会权衡利弊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将满朝文武得罪个遍了。
若她为帝王,恐怕也要为如斯美人痴狂。
“抱歉,蓝韵失态,让娘娘见笑了。”
“无碍。”寒妃还是那样浅浅笑着,像一尊悲天悯人的菩萨。
蓝韵又喝了一口茶才敛神提起正事,“娘娘,姜家出事了,姜家被困辽古主城,陛下恐怕要下旨围剿,只有您能救他们了。”
寒妃闻言微微挑了下眉,幅度不大,以至于蓝韵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只听寒妃问:“姜家之事与我何干,公主求错人了,请回吧。”
“您不是姜家……”
不等蓝韵说完,就被寒妃不紧不慢的开口打断,“我不是,不管公主听了什么流言,都作不得真。”
蓝韵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眼左右两边的一群侍女,心中微微一凛,暗道屋里什么时候进来这么多人的?
于是话锋一转,改口道:“是我犯傻了,竟把流言拿来说,罢了,不提这些了,我见娘娘面善,想与娘娘秉烛夜谈,不知娘娘这儿有没有好果子,咱们一边吃一边聊。”
“自然有,宝玥,你带人去小厨房做些新鲜的带过来。”
宝玥撅着嘴有些犹豫,“可是……”
蓝韵道:“你们快去吧,这么盯着本宫,是怕本宫吃了你们娘娘不成?”
侍女们面面相觑。
宝玥与寒妃对视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道:“奴婢们这就去。”
待宝玥回来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下寒妃一人。
“咦?蓝韵公主走了吗?”
“嗯,夜深了,也该回去了。”
宝玥瞧寒妃一直低着头绣着手中的东西,不满的连竹篮带针绣一起端走念叨着,“夜里光线不好,娘娘就别绣了,很伤眼睛的。”
寒妃拉住竹篮,笑笑说:“好,不绣了,放这儿吧。”
宝玥闻言只能松手。
寒妃将竹篮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素锦上银线所绣的白鹰,表情愈发慈祥,也愈发伤感。
“宝玥,安排一下,今夜宿在养心殿。”
宝玥明显一愣,“娘娘?”
“再派人去御书房知会一声陛下,就说我在等他。”
宝玥自从寒妃入宫起便贴身伺候在其身边,至今已有十八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寒妃主动要去伺候皇上!
她不敢耽搁,急忙行礼告退下去安排。
生怕下一刻寒妃变卦,事后若被陛下知道少不得她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