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消停了半日的风雪在天色擦黑后变得又急又猛,鎏金宫灯在风雪中摇晃,将苏故的影子拉成一道瘦长的墨痕。
他跪在御书房外,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衣袍下摆洇出深色血痕,一张娃娃脸冻的血色尽失,唇色苍白,就连睫毛都覆了一层白。
御书房的雕花木窗透出不同于普通烛光的暖色光亮,在雪地上割裂出道道菱形光斑。
‘不知姜臣在刑部……还能撑多久?’苏故冻的直哆嗦,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姜臣。
他抬眼盯着从窗纸上印出的身影,舔了舔冰冷的唇瓣,掌心蓦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垂下眼,看着因为刚才过于用力紧握而刺破掌心皮肤的白玉莲花佩。
玉佩是江左琅嬛阁的信物,按阁中规矩,只有持此物才能进出琅嬛阁,丢失信物者当被阁中除名。
人人都知他在医术一道颇有天赋,却罕有人知他天生患有心疾,幸在出生之时遇到游历行医的琅嬛阁主沈玉仙,虽捡回一条命,却在十九岁之前每隔三个月都要入琅嬛阁于药泉中疗愈十日,否则活不过及冠。
后来顺理成章拜入琅嬛阁主门下,成为沈玉仙唯一的关门弟子。
而两年前初入鸿蒙,便有人欺他面幼体弱,夺他玉佩扔入镜湖。
深秋夜里的湖水寒凉沁骨,他一时情急为捞玉佩跳湖,却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凫水。
若不是姜臣施以援手,救他上岸,替他捞玉,他就算没死在那天夜里成为困于镜湖的水鬼,没了信物进不了琅嬛阁只怕也没多少年月可活。
后来姜臣得知他落水真相,更是为他打抱不平,暗中设计那几个霸凌他的学子被学府除名,由于那些学子皆是家族嫡系,故而直接影响各自整个家族未来的仕途。
那些人恨姜臣入骨,如今有了机会报复焉能放过?
他甚至在想,刑部重刑逼供,是不是就是收了那些人的好处。
一定要尽快将姜臣救出来!
“苏世子啊,回吧。”敬事房总管第七次提着灯笼出来,宫灯穗子随着叹息轻颤,“陛下说……世子挨得那二十脊棍还是打少了,才致使苏世子这般执迷不悟。世子爷,听咱家一句劝,回吧,姜臣涉宁垣境案、杀人案,桩桩件件论起来都该死,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您何苦为了一个必死之人惹恼陛下呢?”
“多谢王公公,只是姜臣他是无辜的,哪怕是死,我也要为他面圣陈情。”苏故哆嗦着抬起手对王总管行了一礼,然后对御书房里喊道:“陛下,姜臣是无辜的,刑部企图严刑逼供,如此践踏我大周律法,还请陛下下令肃清刑部不正之风。”
在他喊第三遍时,御书房里终于有了动静,一道隐含愠怒的声音喝道:“王德全,让他给朕滚进来。”
王德全对着御书房行了礼后才搀扶着苏故站起来,叹了口气说:“世子爷,陛下大怒,您进去恐怕没得好果子吃,您与姜臣不过同窗两载,为他如此,真的值吗?”
苏故揉了揉跪麻了的双腿,在王公公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挪向御书房门口,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他于我,不止同窗。”
王德全松开手,示意苏故自己进去。
苏故一进门就看见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黑红色锦服,姿态庄严的男人正在批阅奏折,恭敬的跪地行礼道:“臣给陛下请安。”
御书房里的青砖地龙烧的滚烫,一冷一热间苏故只觉得浑身发痒,却碍着礼教规矩不能抓挠,只能强忍着。
上座的那位朱笔一顿,眼也没抬就道:“苏故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御书房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守在门口的王德全下一刻就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砸了什么东西。
苏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捂住额头,麻木的手指顿时感到一股温热的暖流。
“苏故,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敲登闻鼓,堵御书房,怎么,繁王府这是要造反吗?”
“陛下息怒,臣之所为与繁王府无关。”苏故再次叩首道:“臣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触怒陛下。先帝在宫门外设陈情台登闻鼓便是为了让天下冤情有处可申,让我大周律法所照之地皆得清明公正。故而在臣得知刑部枉顾律法私自对未定罪的疑犯用刑,一时愤懑,这才击鼓。”
上座的身着黑红华服、气质威严的中年男人斜倚在宽椅扶手上用手支着头,微微阖眼,眉头紧蹙盯着苏故,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好半晌才用眼神示意苏故捡起地上的奏折,“看看朝堂群臣是如何参你苏氏的。”
苏故疑惑地捡起刚才砸向他的折子,越看越心惊,抓住折子的手都在抖。
他抬头看向周舜帝道:“陛下,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周舜帝严肃的的打断他道:“苏故,你行凶伤人,那日茶楼里的百姓皆有目睹,你进出刑部大牢,当天值班的狱卒皆是人证,未得传召,苏家军副将竟敢带人擅自入京,你说旁人罔顾律法,你自己又是什么遵规守矩的好东西?”
“陛下您听臣解释……臣确实有错,可……可臣进出刑部大牢也是受了当天押送姜臣的侍卫长之邀,姜臣毕竟还未被定罪,却在入京之时被人射伤危在旦夕,他们担心人死在狱中不好交差,普通大夫又束手无策,这才找上了臣,臣并没有擅闯刑狱。”
“好,前两条朕都不与你计较,那最后一条呢,东北边境的副将祁连擅离职守,又该当何罪?”
“……”苏故眼神微闪,摇头道:“陛下,定是有人诬告,我……”
周舜帝直接打断他辩词,对外喊道:“来人!”
御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周舜帝对进来的王德全道:“吩咐下去把人带上来。”
苏故心里一跳,难以置信的目光对上周舜帝的眼神时立即慌了神。
陛下抓住了祁连?可是怎么可能……
说不定陛下是在诓他,就等他不打自招呢?
他抱着一丝侥幸,直到侍卫押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他瞳孔蓦地放大,失声喊道:“祁叔!”
祁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世子。”
就在一个时辰前,祁连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跟踪后就打算躲藏起来,可最终还是被巡逻的金吾卫抓住了。
苏故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复杂惊惧的看向周舜帝道:“难怪陛下一直不肯见臣,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王德全甩了一下手中的玉柄麈(zhu)尾,怒斥一声:“放肆!”
周舜帝抬手阻止王德全,看着苏故沉声道:“苏故,朕看在皇姐的面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立刻离京,朕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若你仍旧执迷不悟,那就带着你苏氏满门上黄泉路陪姜臣吧。”
“……”苏故咬牙切齿,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红着眼质问:“陛下贵为天子就能不辨是非草菅人命了吗?”
“砰——”
周舜帝似气急用力一拍桌子,惊的在场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只有苏故依旧直挺挺跪在那。
“二十脊棍真是打轻了,朕今日就要替皇姐好好磨一磨你这倔驴脾气,省的日后给你苏氏招来灭门之祸。”周舜帝冷哼一声,甩袖道:“来人,苏故以下犯上,罚三十脊棍,苏家军副将祁连未禀繁王且未得传召私自入京,拖出午门杖毙。”
苏故蓦地瞪大了眼睛,直到侍卫要将祁连拖走,他才回过神来,什么都顾不上就扑上前护住祁连,恳求的看着周舜帝,“陛下,不要!”
眼看周舜帝不为所动,他只能低头认错,伏跪磕头,“是臣错了,边境路远且天寒地冻,是臣求祈叔来接臣回家的,陛下要罚就罚我一人,求陛下不要牵连无辜。”
王德全看了眼周舜帝,催促侍卫道:“拉下去行刑。”
祁连面带微笑,神情祥和的对满脸惊慌的苏故劝道:“世子,早点回家,王爷和王妃还在等您吃团圆饭呢。松手吧。”
“不……”苏故眼底发酸,仅仅拽着祁连的衣角不肯撒手,对周舜帝喊道:“陛下,是外甥错了,外甥千错万错,但求陛下看下娘的面上开恩,臣马上离京,求陛下开恩!”
砰砰砰的磕头声回响在御书房内,磕的实在,额头不一会儿就见了红。
苏故求到最后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王德全久伴君侧,一眼就瞧出周舜帝表情松动,于是便跟着劝道:“陛下,世子毕竟年少不经事,偶有气盛鲁莽也是可以理解的,说不定也是受了什么歹人挑唆,既然世子已经知道错了,不如就饶他一回吧。回程漫漫,有祁副将军护航,总归是安全些,奢香公主唯有这一个孩子,若真出了意外,怕是公主会伤心欲绝,更会寒了边境将士的心啊……”
话说到这,台阶算是给足了。
果然周舜帝顺着话说:“罢了,他既是为寻你而来,就同你一样领三十脊棍,领完罚立刻滚回家去。”
苏故领旨谢恩,站起身往外走,迎着风雪离去的单薄背影不知是因白日里那二十脊棍打弯了腰,还是被这重若万钧的皇权压的直不起身。
御书房这一进一出,像是磨灭了少年身上所有的意气和天真。
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飘扬而下的飞雪,喃喃自语:“姜臣,你曾说这世上皇权至高,宦海暗沉,这皇城里都是吞人嗜血的恶鬼,你不愿入仕作伥,我还同你争辩,原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