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停。
昌盛繁华的长安城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人来人往的闹市里从来都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一早便有人开始八卦辽古境局势。
有人说庆王快要镇压不住靖王叛军,祉王已经派兵支援了。
“这靖王叛军当真如此厉害?”
“鹰眼铁骑姜家军个个拎出来可都是以一当十的骁勇悍将,镇守西北这么多年,硬是把以凶狠强悍的谢翎国蛮夷人打的对咱大周俯首称臣,在八境藩王中可算是独一份的存在,你说厉不厉害。”
“不是说定国侯府也要领兵支援庆王吗,怎么几天过去了还没消息呢?”
“听说老侯爷突然病重,要传位给那位小世子,但不知为何,那世子不愿意继承爵位,也病倒了。”
“啊,这是何缘故啊?”
“我听说啊,那世子与姜家三郎,也就是前几天才被判终身监禁关入宥赦庭的那位,关系十分要好,要对姜家出兵,他于心不忍,这才不肯袭爵,借病推辞。”
有人嗤笑一声,扬手反驳,“怎么可能?长安谁不知除夕夜里就是君家世子要射杀姜臣,可见二人关系早已决裂。”
一个中年人扬声凑过来八卦道:“最新消息!老侯爷病逝了,世子袭爵成为新任定国侯,听说已经在点兵出城了。”
“是君小侯爷领兵吗?”
“不是,换人了,据说是陛下体恤君小侯爷丧亲之痛,作为老侯爷唯一的嫡孙,特别恩准其留下来为老侯爷扶棺送行。”
“……”
京城的兵马行过长街,沿途全是为其送行的百姓,义愤填膺的呐喊镇压叛军,剿灭贼子,安息宁垣三十三万冤魂。
震天的高呼穿过长街,径直传到另一端的一座死寂如渊的宅邸,才摘下不久的白绫再次挂在门前,来往的仆从腰扎白布,有条不紊的布置着灵堂。
灵堂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眼眶通红的少年,神情憔悴木然,玉琢般的人此刻像是要碎了一样。
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走到少年身边坐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商止,你阿爷年事已高,如今能脱离病痛折磨,也算是喜丧了,别难过了。”
少年不语,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不知在想什么。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问:“商止,你阿爷走之前,在屋里跟你说了什么?”
半晌,少年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看着庭院里的白绫,回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情景。
自从阿行葬礼之后,阿爷一病不起,他就被母亲禁止踏进主院。
没想到再次进去,却是见阿爷最后一面。
始一进门便扑面而来浓郁的苦涩药味。
“阿爷~”
少年嗓音发抖,远远的站在门边看着卧榻上的老人。
“小商止来啦,离近些,让阿爷好好看看。”
老人嗓音干哑,说话时有气无力,可在落针可闻的屋里却不难让人听清。
少年如同得到赦令一般飞扑到床边,看着面容枯槁的老人顿时红了眼睛,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哽咽起来。
老人慈爱的摸了摸跪坐在床边的少年的头,抬头对旁边的美妇人道:“婉儿,你先出去吧,我跟小商止聊一会儿。”
“是,父亲。”
等君婉离开后,老人对少年道:“小商止,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少年忙不迭的扶起老人,在其身后垫了一个软枕,好让老人坐的更舒服一点。
“小商止,你母亲责罚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吧。”
“阿爷……”
“是阿爷对不住你,阿行走后啊,我这病越发重了,一直在屋里养病不出,若不是这次被宫里召见走出院子,恐怕还被你娘瞒着,不知她将所有怨怒都发泄在了你身上,我若早些知道,便能叫你免受些皮肉苦了。”
“……”少年咬着下唇表情隐忍,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抬起泪眼看着老人,哑声问:“阿爷,我不懂,娘亲为何如此恨我?”
老人神情复杂,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良久后叹了口气说:“都是冤孽,是阿爷错了。她心里也苦,你莫要怨她。”
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触及什么禁忌一般,老人的表情变得讳莫如深起来,立即岔开了话题道:“小商止,阿爷叫你来,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阿爷您问。”
“为何不愿领兵去辽古境助庆王镇压叛军?”
少年低下头,斟酌着开口,“靖王满门忠烈才换来辽古边境如今的和平,孙儿不信靖王会反,这其中一定有隐情,可陛下查也不查就下旨判姜氏满门死罪……孙儿不愿意成为当权者手中的刀迫害忠良。”
“呵~咳咳咳……”老人想笑,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少年慌忙的轻轻拍着老人胸口给其顺气。
“可惜了。”老人缓了口气后,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岔开话微笑道:“所以你从始至终都觉得那姜家三郎也是无辜的,对吗?”
少年动作一僵,抿唇不语。
老人拉住少年的手说:“孩子,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别忘了,你的箭术是我教的,你若想杀姜三郎,除夕夜他就已经死在长街上了。”
“阿爷,对不起,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太巧了,好像所有事所有人都在逼你亲手去杀了姜三郎,所以你想再查一查,对吗?”
“……”
少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这句话。
老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年的手背劝道:“如今再查已无意义,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宥赦庭,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你既不想对姜家下手,阿爷便最后帮你一回。出去吧,叫你爹娘进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阿爷?”
少年茫然的抬起头,瞧见老人正慈爱的对自己微笑,只是不知为何,那笑里还掺着几分悲伤以及其他什么东西……
“商止?”
坐在台阶上的君商止骤然回过神,看向身旁的中年男人,摇头道:“爹,我是不是做错了?”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君商止指的是领兵平叛的事,只是他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女声说:“现在才来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已经晚了?”
中年男人忙起身去拦眼睛哭的红肿的美妇人,“婉婉,商止也很难过,你别说这些。”
“徐松诩,你给我放手。”美妇人甩开男人的手,仰头看向他质问,“我为何不能说这些?这个小杂种为了一群外人,逼死自己亲爷,我说他两句怎么了?吃我君家饭,做事却不为我君家想,你们爷俩没一个好东西!”
“君婉!”徐松诩厉喝一声,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凶,稍稍缓和了些许道,“别在父亲的灵前闹了,好不好?”
君商止脑海里嗡的一声,动作僵硬的站起身看向君婉问:“阿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君婉闻言,无视徐松诩警告的眼神,将本来已经咽回去的话又吐了出来,语气尖酸道:“你称病抗旨,纵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抗旨,即便陛下默许,文官谏臣又岂能饶你?可若是要你以唯一嫡孙的身份为祖父扶棺呢,这才能为你堵住悠悠众口,免受抗旨之罚。你以为这真的是巧合吗,这是你祖父用命为你铺的你想走的路……”
“够了!”
徐松诩拉住君婉,君婉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般捂脸大哭起来。
“来人,夫人身体不适,带她回房好好休息。”
两个侍女立马小跑回来扶住几乎站不稳的美妇人往后院走。
徐松诩拍了拍僵住的君商止的肩膀道:“你别将刚才那些话放在心上,你阿爷的病你也是知道的……”
君商止喃喃打断问:“所以阿爷的病,本不至于现在就……是吗?”
“……”
此刻的沉默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君商止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望着已经布置好的灵堂还有停在中间的檀木棺,回想起前不久老人慈爱复杂的微笑,这才明白原来那笑里的意义便是赴死的决心。
接连病了多日,身体本就亏虚,如今突逢巨变,身心重创,如今再也坚持不去,身子一歪便要往后仰去,幸好被徐松诩及时抱住了。
徐松诩见其面上有不正常的潮红,伸手摸了摸额头才发现君商止体温滚烫的吓人,惊得立马喊人叫大夫,自己则背起人快步走向星沉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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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四十四年初,正月底,庆王奉旨领兵攻打辽古境主城,镇压靖王叛军一党,忠国公府世子程景明奉旨领兵监军及支援,祉王楚氏奉旨围城助攻。
“叛军一党殊死反抗,毫无悔意。”
“杀——”
号角声撕开雾气,铁锈味突然浓得呛喉。
二月十五,庆王领兵攻入主城,诛尽叛军
一个身着甲胄,满身是血的中年男人抹了把脸上的血,露出一张儒雅的面孔,他提着长枪杀穿长街,从玉门军手下救了不知几何主城百姓。
男人趁着间隙仰头冲站在城墙上的庆王吼道:“玉开诚,你疯了,这些百姓是无辜的,快叫你的人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