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映着羊角灯透出的烛光,将飞阁流丹化作剔透的水晶宫。
值夜太监提灯走过夹道,灯影在雪墙上摇曳如游鱼。
转角遇到从淮月宫里出来的蓝韵,吓了值夜太监一跳,“唉哟”一声,诧异道:“公主您怎么在这儿转悠呢?”
说完反应过来自己失礼,忙行礼参拜:“奴才一时情急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起来说话吧。”蓝韵虚扶了一把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奴才刚从懿慈宫那边过来,瞧见那边乱哄哄的,好似在找您呢。”
蓝韵脸色一变,她本以为太后睡了才偷溜出来见寒妃,眼下太后到处找她,恐怕也是得了什么消息。
“多谢公公提点。”
蓝韵摸出一片金叶子塞到小太监手里便朝着懿慈宫方向跑去。
当她瞧见自己殿里灯火通明时,便知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
等她走进宜德殿的门,就瞧见跪了一地伺候她的宫人。
太后则坐在上座首位阖眼休息,有侍女在替其揉按太阳穴,可那眉心却紧紧蹙着,看起来面色并不好看。
“哼,还知道回来。”太后睁开眼,看着跪在跟前的蓝韵冷声道。
“惹母亲烦忧,女儿认罚。”
“你打小就是如此,嘴上认错认罚,心里却不知盘算着什么,你若有琥珀一半贴心懂事……”太后的话音戛然而止,重重叹了口气道:“罢了,哀家知道你去见淮月宫里的那位是想做什么,可哀家告诉你,寒妃若为姜家求情,那她替姜家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化作送姜家上路的催命刀。”
“什么?”蓝韵蓦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后。
太后摆手挥退殿中所有人,坐直身子道:“陛下越是宠爱寒妃,眼里就越容不得姜氏,再不妨告诉你,无论宁垣一战是否与姜氏有关,这个锅,姜氏都背定了。因为君要臣死,臣便没有活路。”
“陛下一直知道姜氏冤枉?”
“呵,姜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是宁垣礼王府的世子妃,这天下谁都可能通敌谋乱南方边境,唯独姜家绝对不会。陛下又不是傻子,不过是为了借机颠覆姜家的手段罢了。”
“所以姜家是陛下与那真正作乱的幕后人不谋而合的替死鬼。母亲也早就看清楚局势,故而不愿替姐姐求情,更不愿出手替姐姐保留一点血脉,是与不是?”
“现在聪明了。”太后冷哼一声,“可惜晚了。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姐姐一个样,你姐姐被个男人钓走了魂,嫁去姜家后为了附和那姜氏门风,当真与程家不再往来,你如今在哀家眼皮子底下也玩起阴奉阳违那一套来。既然如此思念你姐姐,今夜便陪她一起上路吧。”
蓝韵紧张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双目失神的坐在地上,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太后站起身往门外走,冷冷丢下一句,“莫怪哀家心狠,哀家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怪你自己不珍惜。”
蓝韵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幕。
那时她还小,她本就比琥珀小七岁,加上琥珀更加聪颖早慧,在这深宫里,一直都是琥珀护着她的。
那天她不下心打碎了太后心爱的一个花瓶,可太后并未追究责罚于她,她觉得太后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不仅救了她们姐妹赐封她们为公主,还如此包容她的过失,简直像神仙一样。
琥珀却告诉她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今日不追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新账旧账一起算,糖衣之下不知包藏着什么祸心,以后行事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
她当时还觉得琥珀实在过于多虑了。
可后来才发现,是她天真了。
殿里突然涌进来许多人,七手八脚的按住她,紧接着她就感到有人用一条白绫勒住了自己的脖颈,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一名侍女走出殿外,走到太后身边道:“回禀娘娘,公主殁了!”
太后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宣布下去,蓝韵公主突发急症猝死于寝殿。”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宜德殿,同时吩咐一直贴身伺候在身边的掌事姑姑,“把那药给刑部尚书送过去,就说靖王已倒,斩草除根,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是,只是……有必要吗?姜家注定翻不了身了,娘娘何苦再插手呢?”
“哀家这心里总犯不安,我担心翡儿会犯糊涂,夜长梦多,还是除干净的好。”
“奴婢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去安排。”
“嗯。就是可惜了蓝韵儿,到底不是亲生的,一心只向着她那没心肝的亲姐姐。”
“不忠心的狗,早日除了也干净。”
“是这么个理儿。”
闲聊声渐行渐远。
这繁华金笼里的枯骨又多增了一具,可又有谁人在意。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宫墙时,雪光正沿着养心殿的琉璃瓦游走。
值夜的侍卫按着刀柄在丹犀下走动,铁甲碰撞声惊起栖在宫槐上的寒鸦,乌翅掠过枝头抖落几片残雪。
殿里灯火通明,一名银发女子端坐在屋内,像是在等什么人。
“娘娘,寅时一刻了,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要不您先歇息吧,等陛下回来,奴婢叫您。”
“卯时上朝,陛下一夜未睡,早膳恐怕没什么胃口,宝玥,你去吩咐人准备好热水方便随时给陛下沐浴洗乏,再让御膳房准备些米粥小菜以及红参茶。”
“是。”
宝玥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眼面露疲乏的寒妃,刚心疼的想要再劝说两句,就见对方已经撑着头闭上了眼睛,只能叹气作罢。
她按照寒妃说的吩咐完之后,就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只是御书房里在议事,周围全是值夜侍卫,根本不允许她靠近。
正好瞧见端着什么东西正要进屋的王德全,忙摇手招呼,“王总管,这儿!”
王德全听见声响,见是她便立马迎过来,挥退阻拦的侍卫,着急地问:“宝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难道是寒妃出事了?”
宝玥憨笑摆手道:“没有没有。”
说完话音一转,又道:“只是陛下再不去看看娘娘,奴婢担心娘娘真的会出事。”
王德全问:“怎么回事?”
宝玥苦着脸说:“娘娘在养心殿等了陛下一夜,到现在还没睡呢。”
“陛下不是遣人说过,今夜与大人们有要事商议,让娘娘先休息吗?”
“娘娘不肯。”宝玥瘪了瘪嘴,接着哀求的看向王德全问:“眼看就快到早朝的时辰了,能不能麻烦王总管,请陛下去看看我们娘娘?”
这可是寒妃入宫十八年来第一次对陛下服软,王德全闻言自然不敢耽搁。
于是安抚宝玥道:“我会将情况如实报给陛下,你先回去照顾寒妃娘娘吧,啊。”
话已至此,宝玥自然不好再纠缠。
王德全重新换了一壶热茶端进御书房。
不知刚才谈论到了什么,屋里的气氛沉默压抑,周舜帝闭目倚着扶手撑着头正用食指关节揉弄着眉心。
王德全弯着腰替周舜帝重新沏了杯热茶。
水声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周舜帝睁开眼睛看着茶杯里热气腾腾的白雾问:“换壶茶怎么去了这么久?”
王德全欲言又止,似有些为难的回:“回陛下,老奴刚才在外面遇到淮月宫的侍女宝玥了。”
周舜帝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来做什么?”
王德全压低了嗓音提醒:“寒妃娘娘还在养心殿等陛下。”
周舜帝倏然沉默下来,表情甚至比刚才还难看。
过了许久,周舜帝才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就商议到这儿吧。”
“陛下请留步。”身穿紫色朝服,佩紫绶玉印的儒雅男子起身作揖礼道:“靖王叛变一事实在蹊跷,依臣看这其中定有误会,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若因只言片语误判忠臣死刑,恐怕会寒我大周八境将士的心啊!”
同样穿着紫色朝服、佩紫绶玉印,一脸正气的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反驳道:“微生丞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驿卒都带来了庆王的亲笔信,还会有什么误会,难不成丞相是在怀疑庆王故意诬陷靖王?”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这件事有疑点,若是不查便判人死罪,恐难服众,待查清事实公之于众再判姜氏死刑也不晚,御史大人又何必如此着急。”
“我急?我急什么,没听说吗,庆王那边人手不够,恐怕镇压不了叛军多少时间,你说等容易,可若等到叛军突围,在西北边境自立为王,丞相又当如何?”
“够了。”周舜帝喝道。
这一怒顿时惊得在座的几位大臣纷纷噤声,躬身而立。
“诸位爱卿回去再思量思量,上朝再议。”
周舜帝甩袖离开。
众人齐声恭送。
待周舜帝离开后,众人相互对视一眼,又齐齐冷哼别过脸去相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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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一声轻响,瞬间惊醒了屋里正支着头打盹的银发女子。
难得瞧见女子这般娇憨的模样,周舜帝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心疼,却很快消失不见。
“你回来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像普通平民家,妻子苦等一夜终于等回来晚归的丈夫,清冷中带着熬夜后微哑的嗓音透着见人平安回来的宁静。
周舜帝表情复杂的顿在原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