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虽是四品官,但毕竟寒门出生,无父无母,没有世家那股子骄矜。所以他出行总是喜欢一个人徒步,没有坐马车的习惯。
回府途中他穿梭在如河长街里,人流如织,将他吞没。
大街两侧,红绸飘舞,一派喧腾之景。
街心处,“北坐南吟”酒楼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对于北坐南吟这酒楼他并不陌生,谢满城在宫中遍布眼线时,他,陛下,裴青衍和君恨水长长在这里相聚,商量着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推到那位摄政王。
虽说每次过来,这里面也都客满,可今天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热闹非凡。
那里彩绸高挂,鼓乐喧天,宾客盈门,笑语盈耳。说书人立于阶前,手持折扇,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酒楼传奇:“诸位可知,这‘北坐南吟’,五年来从未见其主!酒香飘十里,菜名动京城,可东家始终深居简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终是现身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孩童踮脚张望,妇人掩唇轻笑,文人执扇凝神,商贾摩肩接踵,无不好奇什么样的人有此等经商之能?短短五年,将一家酒楼经营的名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程千帆立于人群之外,步履沉缓。他刚从宫中议事归来,眉宇间尚存倦色,他本欲低头穿行而过,却被那喧闹声浪裹挟,人潮汹涌,将他推至人海里面。
可周遭的一切他并没有兴趣,也不爱凑热闹,只想离开这里。
“今日老板亲迎宾客,赠酒三坛,诗成者可入雅阁!”说书人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人高声吟诗,博得满堂喝彩。
就在此时,酒楼正门缓缓开启,一道身影自门内缓步而出。
她着一袭红罗轻纱长裙,裙裾绣银蝶,腰束青玉带,发髻高挽,插一支白玉步摇,行走间,流苏轻晃,光华微闪。
是一位看着极为特别的女子。一张极为讨喜的娃娃脸,偏偏那对杏目勾魂夺魄;明明看上去很性感的桃心唇,放在她脸上笑起来却有清丽之感。
说实话,这位女子长得并不算惊艳,但是就是并不协调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反倒出奇的令人难以忘怀。
人群霎时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竟是为女子?”
“原来她就是‘北坐南吟’的主人!”
“奴家花笺语,见过诸君。”花笺语微微福身微笑,以扇遮面。步摇珠翠叮当作响。
程千帆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脚步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笺语。
竟然是花笺语!
程千帆曾以为她嫁了富商,或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
而今,她竟然就在这里。
不是以落魄之姿,不是以悔恨之态,褪下那粗布棉麻包裹着的清纯,而是以如此风华绝代之姿,站在万人之上,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酒楼东家。
再次见面,说不上是什么感受,程千帆几度想转身离去,可双脚却像生了根。他望着她,望着那个曾与他共剪西窗烛、共读李义山诗的女人,如今正含笑迎客,举手投足间尽是从容与自信。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迎他归来、为他抄书、同他粗茶淡饭的花笺语。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几分疏离,几分……他读不懂的深意。
“诸位,”她开口,声音清越如泉,一如既往的动听“今日‘北坐南吟’开楼五载,终得与诸君相见。此楼之名,取自‘北窗高卧,南国吟诗’之意,愿诸君在此,暂忘尘嚣,得片刻清欢。”
人群掌声雷动。
她抬手致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忽然一顿。
她的视线,落在了程千帆身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她的眼神微微一颤,似有波澜掠过,却又迅速平复,如湖面轻风拂过,涟漪即散。她没有惊呼,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转向另一侧,继续迎宾。
可程千帆知道,她看见了他。
他更知道,那一眼,绝非无意。
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呼吸骤然艰难。
可现下,她带着荣耀与光芒,而他,站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的旧梦。
他忽然笑了,笑得苦涩而自嘲。
他曾以为,功成名就之日,便是她悔恨归来之时。
他曾幻想过无数种重逢:她落魄潦倒,他施以援手;她含泪跪地,他淡然离去;她低声下气,他冷眼相对……可他从未想过,重逢竟是这样——她高高在上,他默默无闻于人海;她风光无限,他却像一个局外人,只能远远望着。
他不禁在心底问起自己,该恨她吗?
恨她当年弃他而去?恨她如今以如此姿态归来?恨她连一句解释都不曾给他?
可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心中并无恨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落与荒凉。
可让城墙倒塌的,或许并不需要用力推搡,或许只是极为平淡的一个眼神,就能使得城墙出现裂缝。
他忽然明白,她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生命。这五年,他仕途顺遂,政绩斐然,可偶尔他也会怨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得天子青眼,为何如此无用,只是极少罢了,少到自己都可以忽略。
他程千帆自诩早已放下,皆为过往云烟。此刻惶然惊觉,那根深蒂固的执念,从未消散。
他想上前,想问她一句:“为何走?为何回?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可他终究没有动。
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毫无顾忌追上去的程千帆,也没有一个揽她入怀的身份。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五年的光阴。
酒楼内,丝竹声起,宾客入席,觥筹交错。花笺语步入楼中,身影渐远。程千帆仍立于街角,寒风吹打面庞,吹乱了他的发丝,也吹冷了他的心。
一名小厮捧着酒坛走过,笑着对他说:“公子,老板有令,凡驻足者,皆赠酒一壶,以谢驻足之缘。”
程千帆接过酒壶,触手微温。他低头,见壶身刻着一行小字:“北坐南吟,不问归人。”
他怔住。
不问归人。
是不问归途之人,还是不问归来之人?
他苦笑,仰头饮下一口。酒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像极了回忆的味道。
他无言地喝完那壶酒,缓缓转身。
身后,“北坐南吟”灯火通明,宾客满堂,笙歌不绝。而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条他曾独自走过的长街。
五年了,原来她一直在京城,原来这五年,或许与她只是一墙之隔。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回忆里。再相见,也不过是确认彼此早已走远。
可那又如何?
至少,她还活着,活得如此耀眼。
而他,也曾是她生命中的一段诗行。
哪怕,早已被轻轻翻过。
待程千帆离去,花笺语才从二楼角落中出来,莲步轻移,望着那道背影佂然。
“东家,需要把人请来吗?”一小厮在花笺语旁低声问道。
如果程千帆能看到这小厮的话,一定会认出来,正是几月前君恨水举荐潜入李府的刘三。
“不必”花笺语摇了摇头“让他去吧”
刘三规矩的退到一旁,花笺语微微调整了下心绪,操办着酒楼五周年的盛宴。
仿佛那人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