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顺子前来通报:“陛下,程大人求见”
“宣”
程千帆进殿叩首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些年溜出宫外,在破庙中见此人捧书苦读。
书上满是批注,见解独特,随口聊了几句,愈发觉得他才能出众,为人又忠良正直。
那时君梧霜还未展露锋芒,顾有意提拔收为己用,为扳倒谢满城多一份助力。了解过后才知,此人才学有余,却屡屡不得中。
因性格执拗,最看不起拉帮结派趋炎附势,怕是朝中有人拉拢不成刻意施压。
程千帆也没有令君梧霜失望。
他是文臣,在朝堂之上也是把好用的刀。
面对谢满城的刁难,他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面对心怀不轨之人,他也能凭着一张巧嘴,对其口诛笔伐;面对政事要务,他看的通透,总是能透过现象窥其本质,最快最好的提出最佳解决方案,并且有时面对自己这个帝王君主,都能直言不讳,这是他所需要的。
虽然把,这人有时一张口便能气死人。
“平身吧,程大人,选秀将启,六部已拟名录,朕召你来,不为听那些陈词滥调,只问你——此番选秀有何看法?”
程千帆抬眸,不卑不亢:“陛下,选秀非仅为宫闱添人,实为朝局布子。今次名单之中,七成出自江南士族,三成出自北地勋贵。表面看是平衡南北,实则暗藏权争。”
他顿了顿,语气渐冷:“礼部尚书钟老之女在列,吏部侍郎柳元之妹亦在。钟氏掌礼法,柳氏控铨选,二人皆与太傅顾长洲交厚。更甚者,顾长洲亦想托举其女为后。若这些人亲眷入宫,陛下耳畔,将日日回响沈党之声。”
君梧霜指尖轻叩案几:“你的意思是,这是借选秀之名,行安插内线之实?”
“正是。”程千帆声音沉稳,“后宫非仅妇人之地,更是权力暗流交汇之所。一旦有妃嫔得宠,其家族便能借‘外戚’之名,干预朝政。顾长洲老谋深算,岂会放过此等良机?哪怕立后,只求布眼——哪怕一人得近天颜,日后便可借枕边风,动摇国策。”
君梧霜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那你以为,朕当如何应对?”
程千帆上前一步,声音低而坚定:“臣请陛下暂缓选秀,改以‘才德试’代之。”
“才德试?”
“设三关:一试诗书经义,二试治国策论,三试心性品行。凡入选者,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如此,既可避世家联姻之嫌,又能收揽真正贤淑之女入宫。且过程公开,百官监督,沈廷章纵有千般手段,亦难暗中操纵。”
君梧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倒是敢想。可若世家不满,群起攻讦,你如何应对?”
“陛下可先诏告天下,言‘今上重德轻色,不以门第取人,但求内廷清正’。民心所向,则士族难逆大势。再者,可令御史台择机弹劾几位显贵子弟奢靡无行之事,使其家族声誉受损,自不敢强推女儿入宫。此谓‘以势压势,以名制名。不过凡事皆有两面。”
两面是哪两面自然不需要程千帆多言。如果世家女用得不好,那就是世家权贵的眼线;如果加以利用,那世家女对于世家来说便是掣肘也是迷雾。
跑去心中千千结来说,在君梧霜眼中,用女人稳朝局,跟窑子里的小倌又有何分别?他不想,亦不屑。
君梧霜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眸色愈深:“程卿,你向来冷静如铁,今日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可朕有一问——你可曾对一人,心生爱慕,求之不得?”
殿内骤然一静。
烛火跳动,映照程千帆侧脸,那向来坚毅的轮廓,竟有一瞬的松动。
良久,他低声道:“有。”
君梧霜回头,目光微凝。
程千帆仿佛看见几年前的春夜。
那时他尚是寒门学子,三赴春闱,皆名落孙山。京中权贵讥讽他“书生迂腐,不通世故”,同窗避之如瘟疫。唯有她,花笺语,一介孤女,却愿夜半递来温酒暖衣,执他手说:“君若不弃,我愿与君共守清贫。”
她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笑时唇角微翘,像极了初春绽开的杏花。
他曾以为,此生唯有她,懂他的志向,敬他的风骨。
可第三次落第那夜,暴雨倾盆。他跪在贡院门前,浑身湿透,手中举着自己写满批注的《春秋》,红着眼眶,嘶声问天:“公道何在?”
自个怅然半宿,回到那间无人来过,暂时得以栖身的破庙,却发现门扉半开,屋内空荡——她的衣物、她的书、她的绣鞋,尽数不见。只余一张花笺,压在砚台之下。
“程郎亲启:
我本命如浮萍,飘然天地间,幸得程郎相伴一程。然我亦一介俗人,贪恋黄白之物,有负郎君情深,心怀愧疚。
愿你终得功名,不负才学。
笺语绝笔。”
“程郎,我来研磨。”温声轻启,佳人伴于案前。
“我的程郎肯定能一举得中,他在我心里可是最厉害的那一个,无人可比!”有些泥土的脸上眼神确是清澈无比,眼波流转,笑意晏晏。
“饿了吧?饭做好了,我去盛来,有你爱吃的葱油饼。”她也会在他进屋时接过手中的东西,帮他宽衣然后笑着去盛饭给他吃。
“程郎,我等你来娶我”
该怎么描述他的心情呢?
清粥小菜,粗布麻衣,但因屋内那道裹着破布棉麻的身影,算不上好看的身影甚至有些呆傻的面容,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
只觉被世界上最甜最甜的蜜糖包裹着。
就连落榜时也没觉得有多么难过,只一心想着,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这么好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状元郎,他一定手拿婚书,身骑白马,給她一场盛大婚礼。
他的目标逐渐由考上状元变为为她考上状元。
那时,他攥着那张花笺,站了一夜,屋内是黑的,连着他的世界也黑了下来。
漆黑的夜里,再也没有一盏等他回家的烛火而燃。
壮志未酬,爱人远去。
窗外暴雨下个不停,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没有烛火的黑夜里踽踽独行。
他是崩溃的,绝望的,抬步跌跌撞撞想追去寻她,可茫茫人海,又该去哪里呢?
好像瞎了眼的鹰隼,失了方向,只好依着石墙,茫然着无措着。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从此音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
而他,直到五年前,才在一场暴雨中被君梧霜亲自发现——彼时他正在破庙中批注《春秋》,满纸血泪,字字如刀。君梧霜读罢,眼前一亮,才把这人留在身边。
于是破格提拔,三年连升十二阶,今为四品谏议大夫,执掌言路,锋芒毕露。
可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相信“情义可抵万难”的书生。
“她走了,”程千帆声音低哑,“为了权势,为了钱财,也为了她自己。她没有错。错的是我,以为才华足以撼动门第,以为真心可以胜过现实。”
君梧霜静静听着,忽而轻叹:“所以你至今未娶?”
“娶妻当得贤,可我已不信贤者会守贫。”程千帆嘴角微扬,却无笑意,“如今我所做一切,只为不让第二个‘程千帆’,在破庙中对着残卷问天。”
君梧霜久久不语。
“程卿,”他终于开口,“你可知朕为何独召你议选秀?”
程千帆垂首:“臣不知。”
“因为你无党无派,无亲无故,无妻无子。你像一把刀,干净,锋利,只认道理,不认人情。”君梧霜走近一步,“可朕也知,你心中有恨——对权贵的恨,对不公的恨。”
程千帆闭目,不语。
“但正因如此,你才看得清。”君梧霜转身,负手而立,“顾长洲欲借选秀培植势力,朕岂能坐视?你所言‘才德试’,朕准了。岁旦快要到了,过完岁旦,由你牵头,拟制章程,三日内呈报。”
“臣遵旨。”
程千帆告退离去。
可当宫门在身后合上,他仰头望天,忽的笑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原来不是只有在皮肉的伤才叫伤,有一种伤痛,比拿刀划破胸膛更甚。
花笺语,五年前你前脚离去,可曾想过我后脚便有幸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