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宫墙内外,岁旦将至。
许是天神也要过岁,在冬日里难得出了暖阳,朱红的宫门在日光中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檐角悬着金铃的叮当轻响,像是应和着宫人脚步的节奏。
廊下宫女提着绣鞋疾步穿行,手中捧着各色绸缎、香囊、剪纸,脸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她们低声笑语,眉眼弯弯,仿佛连冬日的寒气也被这暖意驱散了。
一个年岁稍小的宫女踮脚将一串红绸挂上廊柱,另一人从旁递上金线绣穗,两人相视一笑,指尖冻得微红,心却热得发烫。
一片喜气洋洋。
“今年的岁旦,听说要挂三千六百盏宫灯呢。”小宫女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星子,“连太液池的九曲桥都要铺上红毯,说是陛下亲口下的旨。”
“嘘——”年长些的宫女忙抬手示意,“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近来……心情不定。”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铜锣声,那是内务府的差役在清点贡品。
一队太监抬着雕花木箱走过长廊,箱中盛着南地进贡的金丝柚、北疆送来的雪莲膏,还有西域进献的琉璃灯盏,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磕了碰了。
领头的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声催促:“快些,酉时前得把东西送进乾清宫,陛下要亲自过目。”
宫墙高耸,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金辉,整座皇宫仿佛被一层暖色薄纱笼罩。
各殿檐下已挂起彩绸,朱红与明黄交织,宛如云霞垂落人间。
御膳房的烟囱日夜不歇,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飘出宫墙,引得宫外孩童驻足仰望。
尚衣局的绣娘们三班轮换,赶制岁旦朝贺时的礼服,金线在绸缎上穿梭,绣出龙腾凤舞、瑞雪丰年。
而在这片喧腾喜庆之中,宫外的摄政王府却静得异样。
他病了已有两月。
自上次不欢而散,吐血昏迷,便一直静卧养病。除了王府侍卫小厮,无人得见其真容,唯有御医每日进出,面色凝重,药匣沉重。
可即便如此,岁旦将至,宫中上下仍免不了议论:摄政王……会来吗?
“他若不来,倒也清净。”一个老太监在廊下扫雪,嘟囔着,“这些年,他权倾朝野,连陛下都得让他三分,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
“你懂什么。”身旁的小太监扫得更勤,“陛下昨夜还问起摄政王的病情,太医说了‘不见好转’,陛下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后来呢?”老太监问道。
“然后陛下怀疑太医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气的都想把王院判脑袋上的帽子摘了。”
这宫中向来审时度势,如果换做从前,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可如今的谢满城就像那笼中的纸老虎,空留威名,而且这虎还是这位天子亲自关押的,这些年君梧霜对谢满城的态度也着实不算好。
太医也会有曲意逢迎的心思,可不就不会尽心吗?
那时君梧霜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但是他并不想那人病死,不禁反思这些年是否真的太过了些?
可天子怎么会有错呢?于是满心的郁闷都发泄在了太医身上,王院判自然察觉到了一些猫腻,建议加三钱人参,不可减量,摄政王夜里难眠,还需安神之药加以辅佐。
君梧霜这才把气儿顺下去一点,亲自批准。
小太监叹声“你说,若真恨他,何必如此?”
老太监闻言一怔,扫帚停在半空。
是啊,若真恨,何必?
宫中人人都知,君梧霜与谢满城,自幼相识。
其实宫变过后,宫中的宫人都被换了一批,朝中大臣都被禁止谈论此事,违者斩。
可能那天血流的太多,太过惨烈,还是有些闲言碎语,在君王看不到的地方蔓延。
传言说,君梧霜是皇子时,谢满城已是朝中少有的少年权臣。一人居深宫,一人掌兵权,彼此牵制,又彼此依存。
先帝驾崩那夜,宫变骤起,是谢满城带兵入宫,血洗东华门,亲手将君梧霜扶上龙椅。
可登基之后,君梧霜忘恩负义,一步步削其权柄,寻其破绽,直至今日,形同囚徒。
还有传言说他们两个从小不睦,水火难容,政见对立,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一直以来,众说纷纭。
往年谢满城执政,岁旦这种大日子自然都是在帝王身侧的。
可今年的岁旦将至,宫中筹备如火如荼,议政殿内,却有一道朱批迟迟未下——关于摄政王是否受邀参加岁旦大典的名单。
君梧霜坐在御案前,指尖摩挲着一支青玉笔管,目光落在摊开的黄绫名册上。谢满城的名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划了又划,最终仍悬而未决。
到底该不该让他来呢?
不让他来,显得皇家无情,让他来吧,却又未父皇母后感到不公。
算了,朕大度一些,总要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的,好留下一个以德报怨的美名。
“陛下。”小顺子轻声进来,“摄政王府回话,摄政王称病重难愈,恐难起身。”
君梧霜手指微颤,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红墨。
“……吩咐太医院,送去的药里面,再加两味安神的。”
“是。”
小顺子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窗外,宫灯一盏盏亮起,映得雪地如铺金箔。
远处传来宫女们的笑声,她们正为岁旦舞宴排练,裙裾翻飞,宛如彩蝶。
而在摄政王府,烛火昏黄。
谢满城倚在榻上,静养了这么久,面色怎么就不见一点红润呢?唇边也越来越干裂,唯一不便的是眼眸中锐利的光,和手中执着的一卷旧书以及枕边的那一方手帕。
窗棂上贴着宫人送来的“福”字,是他未允,也未撕。
案上摆着一盏宫制熏香,是他每年岁旦必燃的“雪中春信”,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如松竹挺立清冷。
香灰已燃去半寸。
“王爷,”墨一低声劝,“外头说,陛下……还在等您列名。”
谢满城闭目,良久,才轻声道:“知道了。”
墨一低头“要不,不去了吧?王爷现在恐不宜外出”。
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原来是宫中舞队路过静安堂外,为岁旦彩排。
鼓乐声起,丝竹悠扬,少女们踏着节拍,裙裾飞扬,口中唱着新编的《岁旦颂》:
“天子仁德,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瑞雪丰年……”
谢满城听着,忽然咳嗽起来,侍从忙递上帕子。待他平息,帕上已染了暗红。
他望着窗外那抹流动的红影,喃喃道:“天子仁德,瑞雪丰年……。”
谢满城凤目微阖,
宫中喜庆愈浓。
腊月二十八,宫灯尽数点亮。
三千六百盏宫灯悬于檐下、廊前、树梢,夜幕降临时,整座皇宫宛如星河倾落。
太液池上,九曲桥铺满红毯,两侧立着冰雕瑞兽,晶莹剔透,在灯下泛着幽光。
礼部官员反复演练朝贺流程,鸿胪寺的赞礼官嗓子都喊哑了。
尚食局试菜三十六道,道道寓意吉祥:金玉满堂、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宫女太监们换上了新制的岁旦服饰,红袄绿裙,腰系彩带,连扫地的杂役都戴上了绣有“福”字的暖帽。
孩子们在宫角堆雪人,插上小旗,写上“岁岁平安”。老嬷嬷们围炉煮茶,说着宫中旧事,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诺大的皇宫都充斥着吉祥的兆头。
就在这满宫欢腾之中,议政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腊月二十九,岁旦大典前夜。
君梧霜许是被这一片欢乐感染,终于提笔,在黄绫名册上写下一行字:“摄政王谢满城,因病免礼,赐宴同享。”
他搁下笔,望向窗外。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宫道上的脚印,也覆盖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最后的倔强便是,特地在正殿留了一席,在偏殿也留了一席。
他仍想让他看见——这岁旦的灯火喜庆,却也从心底未取其性命,觉得愧对父皇母后。
终于到了三十,岁旦大典如期举行。
百官朝贺,钟鼓齐鸣。
君梧霜身着明黄龙袍,立于丹陛之上,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那空着的偏殿席位上。
片刻后,内侍低声回报:“摄政王……未出王府。”
君梧霜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可就在此时,太液池畔的宫灯忽然齐齐一晃——原来是一阵风过,吹动了悬在树梢的铃铛。那铃声清越,穿过重重宫墙,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而摄政王府内,谢满城倚窗而立,望着远处那片璀璨灯火,指尖轻轻抚过那方绣着狗尾的手帕。
他闭眼低语,声音轻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岁旦……安康。”
宫中欢声雷动,无人听见。
可惜了,宫中的帝王纠结数日,终是为他留了两席等待品尝,为他留了两盏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照亮了最深的爱恨与最沉默的守望。
君梧霜不禁暗笑自己幼稚,用正殿和偏殿,来测试昔日权臣的心思以及态度。
结果,人家直接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