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许公子”玉姿仙态,寒关侯风流之名在外,会对他多加注目,在众人看来实不足为奇,只当是风流兴致。
岑晗道:“侯爷文韬武略,想必于丹青亦有高见。今日得遇,实乃吾等之幸,恳请侯爷品鉴一二。”
云翳的目光终于从京知衍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幅《雪暮寒江图》,又掠过厅内一众名流,笑答道:
“本侯在北境见的都是黄沙白骨,提刀的手哪懂笔墨?”说罢径自坐于主位,声称只来“附庸风雅”。
寒关侯这尊大佛在此,难免牵引着众人的注意,原本轻松的风雅谈吐,不免多了几分谨慎与揣度。
京知衍温雅谦逊,时有名家问答,皆是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一幅画的意境、笔法,乃至背后画者心绪,剖析得鞭辟入里,悄然赢得众人叹服。
唯有云翳,唯有云翳斜倚座上把玩着玉扣,神情似笑非笑。他目光看似落在画上,实则始终未曾离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许守默”。
京知衍越是表现得学识渊博、风雅无双,云翳心头的疑云便越聚越浓。
京知衍才学越显,云翳疑心越重。他今日来这观澈台,目标本是叶川,想借此机会探查其父叶甫忠所获的江南粮运线索,却意外撞见披着“许守默”画皮的三钱楼主,而且,叶川显然与这“许守默”关系匪浅。
“妙啊!许家公子真乃画道知己!”
“守默兄大才!此解发人深省!”
“不愧是许国公的侄亲,可见家学渊源之深厚啊!”众人钦赞间,云翳疑窦更深。
许国公,许介弘?
这“许守默”与许介弘是何关系,这“许守默”的真实身份,许国公是否知情?
“许公子见解精妙,令人佩服。”云翳忽然开口,他走向京知衍,笑道:“本侯虽不懂画,却也听得出许公子胸中自有丘壑。只是……”
他将“许”字咬得格外重,环视一周,又道:“这画中渔翁,独钓寒江,孤高清绝,不知许公子品评之时,可曾想过,若他钓上的并非鱼虾,而是……”他凑近京知衍,用仅两人能听到的低声说:
“隐蟒潜蛟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没什么,本侯是想问,若他钓上的并非鱼虾,而是什么水鬼,可就晦气了。”众人尴尬大笑间,云翳深深看了京知衍一眼,没有再追问。
品画雅集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众人意犹未尽,纷纷交换名帖,约定日后再聚。岑学士更是再次向京知衍表达了延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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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澈台外,京知衍拢紧身上的鹤氅,驱散了方才厅内的燥热。他看向叶川,怪道:“今日品画是假,引荐是真?”
“许守默,你也该见见人了。今天寒关侯还夸你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呢……”
“走不走,冻死了! ” 京知衍掐了叶川的话,瞪他一眼。
叶川不疑有他,随口道:“寒关侯还问了几句江南米价和漕船调度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听父亲闲聊时说,江南今年雨水虽丰,运力也颇为紧张……这些琐事,想必侯爷也是听个新鲜。”
京知衍心中却是一动。叶甫忠应在江南发现了异常,这定然与两仓粮运有关。
“也是。”京知衍不动声色地应道:“天色不早了,一帆,改日再叙。”
京知衍登上马车,他靠在车厢内的软垫上闭目养神,卸下了“许守默”温润玲珑的假面,眉宇间是深重的疲惫和凝重。
云翳立于阶前,目光沉郁地望向马车消失的街角。
“查清许守默的来历,尤其是他和许国公,到底是什么关系。”
“属下明白。”
“同时盯紧叶甫忠那边,一有动静,立即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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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关侯府的书房内,灯火尚明。云翳正查看最新的信报,
本应赴北境寒关的那批粮,注的虽然是茂仓的批文,但经沿线查验驿站,却是从郁仓运出,绕到去了江南轩州,在轩州长贵驿停留了数日,再北上经茂仓过凉州,最后抵达寒关。一笔三万石的军粮,要绕这么多道弯,其中定有蹊跷。
自中昱五年冬起,常有不明武装商队频繁往来江南与凉州,运力异常,且与“骁”字营过从甚密。种种线索指向一个盘踞凉州的庞大利益网络,或涉军粮倒卖,乃至私蓄兵马。
此时,荼七呈上一卷密册:“侯爷,此为‘许守默’的底细。”
云翳展卷细阅:许守默,丰西璞岭人士,去虽八月及冠,父母早亡。幼时被许国公远房族兄许介昌收养,许介昌病故后迁居许国公府。其人深居简出,善书画,与叶川交好,此前未见与江湖势力往来。
“他与许国公关系如何?”云翳问。
“许国公视如己出,亲自教导诗书画艺,颇为亲近。”
云翳眉峰紧蹙:一个深居简出的画痴,竟是那卜算生死的三钱楼主。
他哪是什么谪仙玉人,分明是个双面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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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槐轻轻敲了两下门,京知衍应声让他进来。踏槐这年正月里已满了十四岁,身量见长,渐渐褪去稚嫩模样。
踏槐道:“许国公说有要事,请公子立刻去书房一趟。”
“知道了。”京知衍道。那日观澈台之后,他便知会有此一遭。
许国公的书房在国公府中最僻静处,书房的门虚掩着。
京知衍推门而入,书房内,沉水香静静燃烧,许介弘负手立于窗前,壁上悬着几幅古拙的山水,另摆着青铜礼器与泛黄兵书,角落立着兵器架,一柄柔韧长鞭静静悬挂其上——正是当年许介弘亲手传授于他的“去妄鞭”。
京知衍只在那鞭上短暂停留一眼,便不再看。
“师父。”京知衍垂首行礼。
许介弘未置一词,只将一枰乌木棋盘置于案上,两盅棋子分列黑白。他拈起一枚黑棋,只道:“陪为师下一局吧。”
“坐。”许介弘一枚墨玉黑棋已钉在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
京知衍撩袍跪坐于棋枰另一侧。灯影映着纵横十九道墨线。他探手入盅,二指拈起一枚白棋,稳稳落在右上小目。
第二手黑棋破空而来,直刺白棋小目星位旁的三三之位。
许介弘问:“观澈台的诗画雅集,可还尽兴?”
京知衍答:“一帆盛情,诸位大人雅量,守默获益良多。”
烛光在许介弘脸上沟壑投下浓重的阴影,他问:“是获益于丹青妙笔,还是青云通途?”
白棋轻飞,点在黑棋锋芒侧翼。京知衍道:“此道不借,如弃良弓。”
黑棋轰然镇头,第三手直压白棋天灵,棋枰东南角霎时黑云压城。许介弘指节叩在棋枰边缘:“清流门第是明路,亦是绝壁。一脚踏空,你便又入深渊。”
京知衍抬眸去看许介弘,许介弘却不看他,只紧紧蹙眉。
良久,白棋未退反进。京知衍执白棋尖冲黑棋镇头之子!
“父亲当年教我弈棋时曾说过:‘宁失十子,不失一先’。若不入局,如何占先?”
黑棋大飞张开,沿边路席卷。白棋却如流云贴行,十六手轻盈点入中腹,一颗白棋悬于浩瀚中元。
许介弘脸色更深一分,执黑棋忽砸向中腹白棋,“你三钱楼能卜六爻五行的天机卦,也能承得起千变万化的骇人心吗?” 棋子落定,杀气直逼白棋眼位。“守默,你哪里卜得及?”
灯花“哔啪”一声爆响。
白棋反落在棋盘极西星位,与中腹孤子遥相呼应:“弟子愿意一试。”
“你可知,你父亲当年算到京氏有此一劫时,曾嘱托我什么?”许介弘未再落棋,抬首目光杂陈地看着京知衍,“他说,若真有那一天,要让衍儿活着。”
“活着!”许介弘又说了一遍。
京知衍的眸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剔透,此一瞬似有泪光。
许介弘的黑棋恃角地厚势,于三列六行施“倒扑”杀招,欲屠白棋。“此着过后,”许介弘问:“白棋十死无生。你还要落子么?”
京知衍执白棋不守反攻,诱黑提吃四子。看似弃子溃败,实则预伏倒脱靴机要,白棋主动形成曲四之形,以弃子重构棋局筋骨。
黑棋贪食四子,提子处顿成方空。黑棋还欲以劫争延喘,白棋却已“送佛归殿”。
京知衍道:“知衍的棋,虽是父亲领进门,却也承蒙师父您耐心教诲。”他把余棋送进棋盒里,道:“师父,您教过我,棋道如兵道,置亡地而后存。守默铭记于心。”
沉水香尽,棋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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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介弘望着京知衍,恍然一叹:“平安观找到你时,你才十岁。不想去年,我已为你加冠。”
十年前,许介弘在平安观的血泊中捡回一个失魂的孩子和一个半死的老仆。
许介弘是京父挚友。京知衍想起父亲曾忧心家族因窥伺天机而难保全,岂料一语成谶,自己最终竟托孤于这位无妻无子的沙场老友。
许介弘将孩子带回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按进药桶,搓洗掉满身的血污。京知衍只是哭,直到嗓音嘶哑,仍止不住抽噎。清洗更衣后,他便昏沉睡去,一夜梦魇。
次日,许介弘问他年纪。
“十岁。”
“你父亲可曾为你取字?”
京知衍咬唇摇头。
“那便叫‘守默’吧,”许介弘轻轻抚他肩膀:“这亦是你双亲的期许。”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吗?
许介弘看着少年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渐而变为浓重刻骨的恨意,语气微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爹娘也知道。但这名字,到底是他们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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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京知衍根基孱弱、惊悸缠身,许介弘知刚猛功夫于他无益,便授其鞭法。他从武库取来一柄银色软鞭,鞭身阴刻二十八宿星图。非皮非革,入手温润轻巧,是由南海奇丝绞缠而成,柔韧异常。
许介弘将鞭塞入他手中:“此鞭名‘去妄’,欲活到雪耻之日,便握紧它。它去的是速成之妄动、无谋之妄念。”
这鞭法内蕴,柔中蕴杀,以韧破力。学的正是缓急之道。
此后京知衍暗居许府,日间学鞭健骨,夜间习画静心,然梦魇仍频,常年需药石维系。他紧握此鞭五年,直至十五岁接手三钱楼。为重拾京家秘术,他最终将鞭归还武库。
去妄既弃,妄念丛生。他所守之默,自此成了三钱楼的秘密。
京知衍心念回笼,见许介弘起身走向兵器架。
那柄悬于角落的银色长鞭,被许介弘抬手取下,鞭身阴刻的星宿图在烛火跳跃中似有神光。
京知衍回过神,见许介弘已起身取下了那柄银色长鞭。五年后,他再次将鞭递来,京知衍却迟迟未接。
“弟子双手已染妄念,如何再承‘去妄’?”
“拿着。”许介弘不容拒绝,将鞭重重按入他掌心。这鞭身本如流云过隙,轻盈诡谲,伤人肺腑于无形,是江湖罕见的奇兵珍器。此刻却重似千钧,压得京知衍指骨生疼。
许介弘道: “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却不知妄即是真。”
“妄念?”许介弘低笑,“你视周旋卜算为妄,那血海深仇就不是妄?弃‘去妄’而窥天机,不过是舍一妄、逐另一妄。”
许介弘道: “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却不知妄即是真。”他看着京知衍:“若决意走这条路,这鞭好歹是件趁手的兵器。”
京知衍手中凝视长鞭,良久开口:“即妄即真,真妄俱忘……此鞭,从今改叫‘俱忘’吧。
京知衍掀袍跪地,朝许介弘郑重三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许介弘颤声扶起他,“京知衍,待他日血债得偿,无论结局如何,望你手中尚存一卦,留给自己。”
京知衍只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推开沉重的房门,又有落雪的势头。瞿叔遥遥立在廊下候他,待京知衍走近,递给他一个包裹:“公子,许国公吩咐,这是新配的药,还有几件新制的春衣。”
京知衍接过包裹,百感萦怀。他朝瞿叔颔首一礼,身影没入庭院深处。
??
1. “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引用《志公和尚十四科颂》梁·志公和尚(宝志禅师)
2. “即妄即真君勿疑,真妄俱忘也大奇”引用《题张季子妄菴》 宋·章甫
3.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人遁其一”化用《周易》
4.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引用《淮南子·人间训》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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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知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