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七生于北地风沙烈马间,自幼和纳万塔部的侦查队学了一身探听功夫,后来又跟着云翳将筋骨锤炼得皮实刚硬。
“侯爷,凉州方向有密报送回。长贵驿在中昱五年冬前后,确有大量不明身份的车马队频繁进出,规模远超驿丞记录在册的数目。押运者皆着便装,但行止间有军伍痕迹,且持有凉州边军的通行令牌拓影。另查到,同一时段,凉州最大的票号在随后数月内联系了江南四州的数家米行,这些米行又以远超市价的价格收购了附近中小地主近万亩的田地。”
云翳问:“令牌拓影来自哪一部?”
荼七答:“回侯爷,是隶属凉州卫主将庞伯倓麾下的‘骁’字营。”
庞伯倓此人,是晁空江的表亲。去岁冬,庞伯倓之妹嫁入晁家为妾,两家关系更为紧密。晁空江是李迨最倚重的幕僚心腹,庞伯倓又是其表亲,手握通行令牌,为黑粮转运开道。凉州巨款汇入江南米行,米行反手兼并土地。这环环相扣,冯谦不过是这条毒链上被推出来顶罪的蠢羊。
“江南那边呢?叶甫忠可有动作?”云翳问。
荼七报:叶甫忠正借核对旧档之名,在户部频繁调阅中昱四、五年的漕运仓储清册。其子叶川则与许守默过从甚密,似在为其引荐仕途。
“许守默……”云翳念着这个名字,轻咳一声,令道:“盯紧叶府与凉州。另,‘请’庞伯倓的心腹来叙旧——要活的。”
“是!”荼七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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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渗入的寒意。京知衍裹着厚厚的裘袍,几枚古旧铜钱被他捏在指尖把玩。
踏槐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药茶:“楼主,瞿叔回来了。”
京知衍端起药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弥漫。瞿叔随后步入,近前低语道:“公子,叶府动了,在江南查到了新东西。”
瞿叔取出一张密笺:“江南这四家米行明面的东家是当地豪绅,实则由一名叫宋德的商人掌控。此人明做药材生意,暗里与凉州庞伯倓的军需官往来频繁。”
“宋德每隔两月秘密进京,落脚在西市的福来客栈。他离京后,便有款项经汇济隆票号汇往江南。接头人疑似摄政王府外院的邹管事。”
京知衍扫过纸笺,“凉州方面?”
“云翳动作很快,已控制庞伯倓麾下一名粮秣哨官。那人招认,中昱五年冬,他们曾奉命协助转运一批‘特殊军资’至长贵驿,交接方持‘玄’字令牌,事后上下均分得重金。”
‘玄’字令,是摄政王府级别极高、专办机密要务人士的信物。
京知衍道:“将宋德行踪、接头细节及哨官供词誊录一份,明日秘密送至叶甫宪手中,勿留痕迹。”略作停顿,又道:“凉州方面盯紧庞伯倓,若其灭口,立即拦截。”他深知李迨根基深厚,叶甫宪有线索却缺突破口,云翳又人证却需发难契机。
京知衍抿了一口清水,暂缓了口舌中的苦涩,后用帕子拭了手,半晌方道:
“我们牵牵线,让他们,自己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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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甫忠正在案翻阅轩州税目,忽有下属急报:寒关侯云翳深夜到访,称有要事相商。
"请!将侯爷请去静室!"叶甫忠迅速起身吩咐。
静室在叶府深处,陈设简单,仅一桌几椅,其余便是书案书簿。云翳步入时已卸下平日张扬,玄色劲装衬出挺拔身形,眉宇间仍凝着些肃杀。
"深夜叨扰,"云翳开门见山,将一份供词推至桌案,"本侯有凉州庞伯倓麾下哨官的供词。"
叶甫忠面上不动声色,他并未去碰那供词,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誊录的密信,也推到桌心,正与云翳的供词相对。
巧得很。
“侯爷深夜携此证供而来,必是欲为北地饿殍讨还一个公道,为含恨冤魂寻一个真相。”叶甫忠虽是文臣,面孔却生得刚毅。
“此内桩桩件件,损的是大宁国本,伤的是黎民膏血。”
大宁早就烂了根,云翳不屑道:“我戎马十年,只求麾下将士温饱。断我粮道者,便是死敌。叶大人为自己的清流仕途披荆斩棘,我也得为将士温饱自谋出路。”
“侯爷快人快语。您锋芒所指,确可撼动一二。然庞伯倓不过是万千毒蔓中显眼一枝。单凭此证,即便呈于御前,也定有推诿后招。届时,侯爷恐亦深陷泥潭,自身难保。此案,非一朝一夕可成,还需慎重筹谋,静待水落石出之日。”
叶甫忠分析得在理,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快意恩仇。凉州哨官的口供固然重要,但李迨经营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恐怕没有那么轻易。
“叶大人口中的水落石出,在冕都,是要拿命去填的窟窿。本侯凭什么信你?凭你一身清名?”他问道:“冕都的清名还少吗?”
叶甫忠神色坦然:“侯爷初归冕都,所虑在理。下官不求虚名,却也不惧生死,唯愿持守公道,做一个纯臣。”
云翳心道:文官的这些虚辞华藻,动辄剖陈满腹丹心,实则不足为信。
叶甫忠抬起手,指向桌案中央那份誊录的密报:“侯爷请看。”
云翳的目光在两份密报上来回逡巡,他手中的证词,直指庞伯倓协助转运,更有王府 ‘玄’字令出现。而叶甫忠这份密报,则记载了粮款去向、与摄政王府的利益勾连。
叶甫忠此人,手段果然老辣,根基也远比想象中深厚。但是否可信,云翳仍有些犹豫。
见云翳仍存犹疑,叶甫忠并未继续游说,只缓缓探手入怀,片刻后取出了一个用素色旧锦帕层层包裹的物件。那锦帕边缘已磨损泛白,显然是经年累月贴身珍藏之物。
他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揭开。当最后一层锦帕掀开,一块约莫半掌大小的髀骨静静地躺在他掌中。
那是一块……狼的髀骨!
云翳陡然大惊,他认得这髀骨,是由北境狼骨制成,骨形粗粝,其上分明是特有的北境文字,刻着一个名字——
“乌勒”。
乌勒……
那是云翳母亲的名字。她本是北境纳万塔部的公主,二十多年前远嫁和亲。“乌勒”意为云朵,她也因此获封“云妃”。天长日久,故土的名字渐渐湮没,深宫中人只知“云妃”,再无“乌勒。
这髀骨是母亲从北境带来的贴身之物,曾终日系于腰间。他曾无数次抚摸上面的刻痕,听母亲用温柔而含愁的语调,念出那个被冕都遗忘的名字。
云翳怔在当场,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起身探向桌前,手指颤抖地伸向髀骨,却在触及前陡然僵住,指尖悬停半空,仿佛害怕一触之下,眼前种种皆成泡影。
“它……它怎会在你手里?!”
叶甫忠抬起眼,眼中现出沉痛的悲意:“启康十六年冬,。下官时任凉州按察使,奉密旨押运一批赈济北境雪灾的药材返冕都复命。彼时风雪蔽天,车马难行。避于山坳时,忽闻附近传来兵刃相交、马匹嘶鸣与妇人凄厉的呼喊!我带人潜行靠近,只见数名黑衣杀手正围攻一辆马车,护卫虽浴血搏杀,已倒下大半。”
他声音颤抖:“我看到一位血衣妇人,紧紧护着一个半大少年,用尽全力将他推下陡峭雪坡!她最后呼喊的是北境话,凄厉至极……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叶甫忠垂首低语,不敢直视云翳:“风雪太大,杀手训练有素,远处还有接应。下官亲兵有限,护住赈灾药材是首要之责。若贸然出手,不仅救不了人,反会暴露行踪,致使北境灾情雪上加霜……”
他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只得命车队改道绕行。十日后抵京,才惊闻长公主下落不明,肃王与云妃往北境途中遭遇暴雪,不幸罹难……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云翳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极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他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到那枚冰冷的髀骨。指腹摩挲过那刻痕深深的“乌勒”。
“老朽无能,未能阻止惨剧于前,更无力为侯爷昭雪于后。只能将此物深藏,十年间日夜悬心。每每思及当时惨状,皆如芒在背。老朽苟活至今,心之所求便是待有朝一日,能将此物亲手交还殿下,告慰娘娘和长公主在天之灵!更盼侯爷,能得偿所愿。”
叶甫忠向云翳稽首一礼:“今日,物归原主。”
云翳的眼角赤红,脸上却不见泪痕,只死死咬着牙关说不出话。
“老朽今日与侯爷密谈,非为利用,是为赎罪!是为十年前未能伸出的援手,亦为寒关道的万千军民。
“此案,我叶甫忠,愿与侯爷共谋之!”
云翳彻底握紧髀骨,冰冷的触感抵入指节。他闭目强压下沸腾的杀意,再睁眼时,眸中只剩冰冷的决绝。
云翳扶起叶甫忠“宋德此人,精明,且脏得很。你的人做不来,也沾不得。交给我。”
叶甫忠答道:“下官在江南的线人正紧盯此人动向与账目往来。一有风吹草动,下官定会及时传报,凉州庞伯倓那边……”
云翳抬手:“庞伯倓和他麾下那个招供的哨官,暂时得留着。冕都的手此时伸过去,恐怕得被扎一扎。”
云翳拿起那份誊录的密报,轻轻抖了抖纸面:“至于这四家米行兼并的土地、银钱的最终流向……叶大人,还得劳烦您翻翻旧账,撬撬他们的嘴。”
“是! ”叶甫忠肃然答道:“还有一事……下官今日上朝,见皇上龙体欠安。”
“皇上还病着?”云翳始料未及。
自打回冕都,他上朝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横竖不愿听李迨那套冠冕堂皇的废话,便总是借宿醉之名告假,乐得坐实一个放浪形骸、不堪大用的纨绔名声。
这般做派,正合了李迨提防他的心意。一个沉溺酒色的浪荡子,自然无人疑心他觊觎那金銮宝座,更无人能动摇他摄政王的权柄。
“陛下体弱,但更令人忧心的是其心智……”叶甫忠欲言又止。
云翳沉默片刻。他对这位幼弟虽无多少情分,却深知只要龙椅尚在,李迨便不得不演,演得越久,破绽越多。
云翳朝禁宫方向虚一拱手:“社稷之重,终究需要天子坐镇。”
叶甫忠会意,低声道:“宫中之事,下官会联络可信之人见机行事。”
“叶大人。”云翳起身,双手郑重捧起那枚狼髀骨,向叶甫忠行了一个庄重的晚辈礼:
“今日之言,凿凿在耳。望叶大人……莫负这髀骨,莫负心中清明。”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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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