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杏月,反而比正月里更添寒凉。雪粒子叩打着窗棂,积起一层薄白。京知衍坐于案前看凉州马道图。
京知衍正对案看凉州马道图,踏槐捧着青玉香炉进来,添了些苏合香:“楼主,叶府来信,人在楼下候着。”
京知衍眸光微动,接过信笺。纸上端楷清隽:
【吾友守默:久未通函,至以为念。新得栾墨一方,未时三刻白鹤轩静候。一帆】
京知衍道:“备车,去白鹤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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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轩是冕都权贵附庸风雅的去处,京知衍性子安静,不大喜欢这些场合。住在国公府,大多时候也避着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去白鹤轩。
下车时,雪已转大,细密的雪霰子被朔风卷着,有些模糊视线。他裹紧狐裘,踏入一室清雅,屋内壁上悬着几幅古意山水画,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各色青瓷与奇石。临窗的位置,一人背对门口,正俯身往炭盆里添银丝炭。听见门响,他直起身回望。
正是叶川,表字一帆。去年年初成了家,娶的是定海将军华启的长女,华以柔。
他穿着件天青色的锦缎直身,外罩同色暗纹比甲,眉目温润。见到京知衍,眼中霎时绽开笑意。
“守默!”叶川快步迎上,将他让到铺着厚厚绒垫的座椅上,又斟了杯雨前龙井推到他面前:“快暖暖。这鬼天气,难为你跑一趟。”
“国子监事忙,许久未见,怎么给你送信也不回?可是旧疾又犯了?”叶川发出一串连珠问。
“劳你挂念,不过是冬日一贯的畏寒罢了,并无大碍。”京知衍捧起茶盏,目光落在叶川带来的那个精巧木匣上。
“父亲昨日从江南巡察回都,今晨一进门就训了我一顿。”他说得像是家常便饭:“训便训吧,倒也无妨。他得了好些罕见的栾州老料,好说歹说总算是分我了几块。”他说着打开木匣。
匣内躺着一方墨锭,锭体黝黑,松烟入鼻,隐隐泛着紫玉般的光泽。
京知衍赞道:“好墨。”
“ 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 ” 叶川微仰着下巴,颇为正经地交易道:“ 这样吧,叫我一声大哥,这墨便赠与你了!
叶川比京知衍小两岁。其父叶甫忠,乃都察院御史,是朝中清流砥柱之一。叶川少时跟着许介弘学画,故而和京知衍有过同窗之谊,相识至今,已有**年的光景。
此人生性淳和天真,虽无凌云仕志,却自有一番澹泊心境。他不知京氏往事,更不知他三钱楼主的身份,只道他是许国公的侄亲。遂成了京知衍在这偌大的冕都城中寥寥可数的同龄挚友。
因十三四岁窜个头的时候窜不过京知衍,叶川便想着在称呼上压他一压。虽然现在两人看着一般高,但“让京知衍叫自己大哥”却成了叶川的一大执念,每每相见,他总要提起这茬。久而久之,也成了两人打趣贫嘴的一大乐子。
京知衍心中了然,这松烟墨锭,是京知衍早年学画时的钟爱之物,叶川此行,本就是专程为他赠墨而来。他努力憋了憋笑意,这才顺水推舟、颇为配合地拱手道:“多谢一帆兄!”
叶川甚是受用,果然放声大笑,眉飞色舞间尽是得意:“客气客气!”随即爽快抬手,将那只墨砚匣子稳稳递到京知衍手边。
“可惜父亲此去江南,有政务在身,无暇好好游赏一番。我听说,江南四州各有不同,栾州有水墨诗画,顷州有巧致园林,轩州有群山沛川,涉州美酒佳酿,诸般风物与冕都大不相同。”
他欣喜地与京知衍说着:“守默,你也该去看看,江南比冕都暖和不少,对你这弱身子骨大有裨益。”
“等有机会吧。”茶水还有些烫,京知衍轻轻吹了吹,问道:“下个月吏部新选监生去六部历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叶川闻言泄了气,掰着手指头数道:“晨起画卯,晚归宿检,朔望给假。” 身子往后一斜,发牢骚道:“赶紧历事吧,无论分到哪儿,总比待在国子监松快些。”
“不过,我今日琢磨出一件事儿来。”叶川说。
京知衍看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问道:“哦?何事?”
“就算是江南,也好不过冕都。咱们以后还是留在冕都当官吧!”
“不知是谁,前些年还吵着闹着不愿入国子监。怎么如今还未历事,便筹谋起大好仕途了?”京知衍笑问。
叶川顿了顿,有些羞赧地说:“唔……我如今已成了家。觉得还是入仕为官好些。家人们都在一处,以柔也不必随我颠沛劳神。”
京知衍心道:原来是心疼心上人,成了家果真是不同。
叶川又道:“守默,你也谋个官职呗。咱们一块儿在冕都,还能做个伴呢! ”
京知衍不知他何时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只笑着摇摇头。
叶川继续劝道:“你心思之细,才情之高,远胜于我。无论是科考入仕,还是以才名举荐,以你之能,入翰林院做个编修侍讲,或去钦天监、礼部仪制司,皆非难事。有了朝廷命官这重身份,总多一层护持,行事也便宜许多。况且……”
他看向京知衍瘦削的面庞,继续说: “有了俸禄官身,延请名医、调养身体也更为从容。岂不安稳长远得多?”
京知衍笑着转移话题:“这么好的茶,再不喝可要凉了。”
叶川撇撇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罢了,今日难得休沐,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国公伯伯可还安好?”
京知衍答:“国公身子康健,时常挂念你。”
叶川说着改日该去许府一聚,二人又说起许多年少往事,无知无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
雪势愈大,叶川临别前嘱咐他别忘了试试新墨,而后颇为不舍地登车离去。
京知衍抱着装着新墨的木匣,独自走入漫天风雪中。他没有立刻登车,只是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缓缓前行,脚下发出咯吱的碎响。
怀中的木匣冰冷坚硬,松烟墨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叶川的关切犹在耳畔。
但这份安稳,于他京知衍而言,终是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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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间,暖春装腔作势地冒了一下头,又冻回了原形。
马车停在“观澈台”侧门。这并非寻常权贵宴饮之所,而是皇家别苑中一处园林,向来是勋贵子弟品茗论道、诗画酬唱的雅集之地。能拿到踏入此间的帖子,非但有门第之限,更需几分真才实学或清誉。
叶川连着几日传信来,让他别倦在家里长苔,催他出来透透气。说是品画会上有难得一见的名画。
京知衍今日穿着一身品月素面直裰,外罩青灰细绒鹤氅。他在国公府将养了好些时日,气色好转了不少。
“守默!”叶川已在门廊下等候,见他身影,眼中一亮,快步迎上:“时辰正好,翰林院岑大学士刚到,还有几位清贵都已到了,正在赏画呢。”
“这么多人?”京知衍问。
“哎呀!来都来了,快走! ”
京知衍随叶川穿过回廊,十数位衣冠楚楚的士人官宦或凭栏观景,或围坐品茗,言谈间皆是辞赋文章、朝野轶闻,一派风雅和乐。
叶川引着京知衍行至《雪暮寒江图》前,相传画者是前朝隐逸大家。岑晗正与几人细细品评。
他甫一入场,众人便投来目光。
“诶,这是哪家的公子,看着有些面生。”
叶川向众人引荐道:“这是许国公的侄亲,许守默。”
岑晗闻言,目光落在京知衍身上,带着一丝兴味道:“许国公笔底丹青冠绝当世,许公子想必也尽得真传了。”
京知衍上前一步,谦虚行了个礼:“岑大人谬赞。”
“今日也巧,我们正在赏这《雪暮寒江图》,不知守默小友有何妙见啊?”
京知衍望向画轴,答道:“那晚生便斗胆一评,以晚生拙见,此画最险绝处,正在‘暮’字。”
他指尖虚点画中天际,那里墨色混沌,仅以淡赭混入青灰,层层晕染出将熄未熄的天光。
“暮色四合,非独昼夜交割,更是人心困局的具象。白昼将尽,生机将隐,渔者若贪恋晴明,此刻当收竿归去。”
话音微顿,又指向画心孤舟:“然此翁垂纶如铸,非不知暮,恰是以暮为幕。晦暗天光反成屏障,雪幕垂落反作帘栊。”
他看向岑晗,缓缓道:“晚生以为,其画者,贵在画者胸中之丘壑。”
岑晗抚掌称道:“好一个‘贵在画者胸中之丘壑。’!许家的高才果然见识不俗!仅此一句,便知是懂画之人!”
他转向叶川,语气热络许多,“叶公子,令友大才!不知可有功名在身?若入翰林院,或掌典籍书画,定是朝廷之幸!”
叶川正要顺势推荐,一道桀骜之声却突兀入耳——
“谁有如此才学能得岑大学士青眼?教本侯看看! ”那声音的主人阔步走到京知衍面前。京知衍立在原地,仓促间垂下眼睫。
“ 哟!原来是个谪仙美人儿!怎么?这样的玉人儿竟也需要争功名,谋官身吗?”来人满面惊讶,转瞬抚掌笑道:
“好好好,若是我大宁都是这般美貌的文官武将,本侯肯定天天早起上朝! ”
阁中瞬间静寂,所有目光齐齐投向声音来处。
来人着一身金色云纹的广袖锦袍,腰间束着犀带,未见破尘劳长刀在身。他似是从外面进来,肩头还沾着几点未化的雪粒,发髻半束,几缕乌发散漫地垂落额角,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愈发俊美。
岑晗连忙行礼道:“不知寒关侯光临,还请侯爷恕罪!适才正听许公子剖解《雪暮寒江图》之玄妙,未及远迎,惶恐之至,敢请侯爷上坐赐教。”
京知衍身形一僵,面色依旧沉静,缓缓抬眸对上熟悉的双瞳。
“寒关侯。”
“许公子?有意思。”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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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