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客栈藏在西市一处僻静的角落,灰扑扑两层木楼夹在油坊与棺材铺之间。对面是个半旧的染坊,云翳立在对面染坊二楼,他推开一条窗缝,盯着那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窄巷尽头。
“侯爷,”荼七递来一张草图:“都摸清了。客栈前堂掌柜是个聋子,后厨有个哑巴帮工。西墙紧邻棺材铺后院,东墙外是条死胡同,堆满杂物。客栈二楼客房六间,宋德若来,按惯例必包下最东头的‘地’字房,临街有窗,后墙却紧贴胡同,是个视野死角。”
草图精准标地出客栈结构、可能的盯梢位和撤退路线。云翳指尖在“地”字房后墙的位置重重一点:“这里,棺材铺后院那棵老槐树,能爬上去吗?”
“能。枝叶密实,正好架住胡同西墙。属下试过,贴墙根能听到房里的动静,翻墙进去也就一息功夫。”荼七又道:“属下挑了四人,都是北地带回来的老手。两人扮成走镖的住进客栈,盯住前堂后院;两人佯装更夫和醉汉守在巷子两头。
云翳道:“去抓几只野猫放来。他一个商人,能在冕都活这么久,莫要小瞧。”
云翳放下草图,又道:“告诉他们,都把耳放明,眼擦亮。我要知道他何时来,见了谁,说了什么,拿了什么,一个吐沫星子都不许漏掉。还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王府姓邹的管事若现身,务必盯死他落脚何处。”
荼七领命退下。窗缝闭合,市声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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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黄昏,西市行人渐稀,油坊的碾磨声也歇了,棺材铺早早关了门,福来客栈门前那点昏黄愈发凄惶。
荼七道:“侯爷,来了。”
“一刻钟前,三辆青篷马车从北门入城,没走太章街,专拣小胡同钻。”
两辆空车去了城东的车店卸货掩人耳目。中间那辆的车夫是个生面孔的精壮汉子,驾车直接拐进了棺材铺后街那条死胡同,停在福来客栈后角门外。
下来三个人,一个高个儿老头,一个随从打扮,护着中间一个穿褐色缎面暗纹棉袍,头戴厚实暖帽,围着挡风皮毛的胖子,看不清脸,但身形步态,与线报里的宋德一般无二。三人没走前门,直接从角门进了后院。
“就三人?”云翳问。
荼七答:“是。车夫没走,守着马车在胡同里候着,车上似乎还有东西。”
云翳又问:“什么东西?”
“没看清,盖着油布。但马车吃重很深,轮辙压得石板吱呀响,像是重物。”
云翳道:“重物……继续盯死。埋伏的兄弟们怎么说?”
“胖子直接上了二楼进了‘地’字房。哑巴帮工送了炭盆和热水进去,很快便出来了。房里一直没亮灯,也没动静。但槐树上的兄弟说,后窗开了条缝,能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走动,似乎在等什么人。”
“好。” 云翳颔首。
荼七每隔一刻钟便悄然现身一次,低声向云翳回报:“无动静。哑巴送了次夜宵进去,很快便出去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有动静!” 荼七来报:“一辆单乘的小轿,没挂灯笼,从太章街方向拐进了棺材铺前街!两个轿夫脚步极轻快,抬轿的杠子极稳当!轿旁跟着个青衣小帽的随从,左右乱瞟一副贼样!”
轿子没有停在福来客栈前门,直接顺着前街绕到后街死胡同口!巷口醉汉兄弟学了三声猫叫示警,槐树上的兄弟回报,轿子在胡同口停下。那青衣随从独自快步走进胡同,到了福来客栈后角门外,客栈后门立刻开了条缝,那随从闪身进去,紧闭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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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管事辛苦,王爷的吩咐,不敢有误……” 这是宋德的声音,喉咙里有些因肥胖而生出的气喘。
另一个尖细些的嗓音响起,带着不耐:“轩州那批‘山货’,王爷催得紧,庞大人那边,手脚要干净。”
“您放心,货已备足,都在车上,还放了些上好的钟郡老山参,保准补得王爷龙精虎猛……” 宋德的声音压得更低。
“哼,参是好参,就怕火候不到……”尖细声音冷笑,“银子按老规矩过给你江南的药铺,账目抹平。”
“是是是,小的明白,江南那边田契也按王爷的意思,转到别处了,干干净净。”
“嗯,这还像话,这批货尽快从南边总揽风江的水路,眼下要紧的是北边……”
“那疯狗在寒关道咬死了日库瀚王储,回了冕都又乱咬人,冯谦那条病羊不就被他当场剁了?小的这几日就离都,回江南避避风头……”
“算你机灵,东西拿来!”
纸张窸窣作响,似是银票过手。邹管事低声警告:“管好你的嘴!”随即从后角门悄然离去。
槐树上的暗哨见随从快步走向胡同口的轿子,低语几句后,轿子悄无声息没入黑暗。
片刻后,客栈后门再开,宋德在家仆护送下匆忙登车离去。
“喵——呜!”
一声尖锐的猫叫骤然在死寂的胡同里响起,这是动手的号令!
宋德肥胖的身躯正被随从扶着,一只脚已踏上马车踏板。那声突兀的猫叫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他浑身肥肉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来:“有埋伏!”
胡同口那堆看似杂乱无章的箩筐轰然炸开!一道黑影迅疾扑出,手中短匕寒光一闪,直刺车夫后心!车夫反应也是极快,闻声不对,拧身就想拔刀,却已慢了半拍!登时惨哼一声,被掼倒在地。
福来客栈后墙头又有黑影翻飞!槐树上伏击的暗哨飞速扑下,手中寒光直取宋德身旁最近的那个精悍随从!那随从显然也是好手,闻风辨位,腰间短刀瞬间出鞘格挡!“铛!”一声火星四溅!
“走!”高个儿老头反应最快,厉喝一声,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宋德狠狠推向马车厢,自己却反身抽出一柄软剑,试图为宋德争取时间。另一名随从也拔出短刃,嘶吼着扑上。
“哗啦——!”客栈二楼“地”字房的后窗被一股巨力猛地撞碎!木屑纷飞中,荼七的身影如同猛虎下山,裹挟着碎雪寒风扑入后院!他人在半空,手中链子镖已射向正欲钻进马车厢的宋德后心!
“老爷当心!”那高个儿老头目眦欲裂,竟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将手中软剑掷出!
软剑撞偏了链子镖的轨迹,镖头擦着宋德的棉袍,狠狠钉入马车厢壁,宋德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扑进了车厢。
“拦住他们!”荼七落地,怒吼一声,反手拔出腰刀,旋风般卷向那掷剑后空手的管家。
扮作醉汉和更夫的两人也冲入胡同。混乱中,那匹拉车的健马被血腥气和兵刃相交的声响惊得长嘶人立,猛地向前一窜!车厢剧烈摇晃!
“拦住马车!”荼七一刀劈退管家,厉声高喝。守在巷子另一头的暗哨闻声而至,抓起地上一个破箩筐狠狠砸向马头!马匹受惊,前蹄扬起,车厢再次猛晃!
“轰隆——!”
车厢竟在剧烈的摇晃中不堪重负,一侧车轮猛地撞上胡同堆砌的杂物,整个车身轰然向侧面翻倒!沉重的木厢砸在地上,发出巨响。盖在车厢货物上的油布被撕裂掀开!
借着微弱雪光,车厢里滚落出来的东西瞬间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根本不是什么“轩州老山参”。
那是码放整齐、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其中一个包裹在翻覆中破裂,露出几支崭新的——军用重弩!
寒关道上,日库瀚骑兵冲锋时,这种重弩射出的箭雨,是顶难打的招。
“军……军械?!”
宋德肥胖的身躯被压在翻倒的车厢下,发出一声惨嚎,但这惨嚎也瞬间被眼前这骇人景象掐断。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如同白日撞鬼。
云翳走到翻倒的马车旁。靴底踩在一支滚落的弩箭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他弯下腰,没有看车厢下抖如筛糠的宋德,只是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支冰冷的弩箭箭簇。箭簇上,清晰地錾刻着一只狰狞的虎头!
这是日库瀚王庭亲卫军的标志!
“呵……”
“轩州老山参?”云翳陡然掐住宋德的脖颈问:“宋老板,你这‘参’,补的是谁的身子?嗯?”
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翻倒的车厢壁上。
“说!”云翳震似雷霆,“凉州卫参将庞伯倓,究竟拿多少担粮,换了多少张这要命的弓弩?!”
三万石粟米,北地饿殍枕藉!换来的竟是射向自己同袍的箭镞!
宋德嗯嗯啊啊,裤间渗出腥臊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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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来客栈后院,翻倒的马车旁,血腥气与尿臊味混杂。宋德瘫在冰冷肮脏的泥雪里,面无人色,奄奄一息。其余敌手都已气绝,血水渗入地面的积雪。
“侯爷,这些怎么处置?”荼七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
“带回去,放豹子那儿。” 云翳的声音冷得煞人,“连同这些什么‘山参’,一起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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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古穹其人,生就一双豹眼,沉静时昏昏似睡,一旦盯上“猎物”,锐利得能剥皮抽筋。
他此刻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棉帕擦拭着十根圆乎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全然看不出这双手曾在寒关大营里刨过多少秘密。
昏暗的刑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着一种奇特的药味。宋德被剥得只剩里衣,绑缚在特制的铁椅上,昏厥中仍在无意识地抽搐。
鲍古穹对旁边候着的士兵道:“点灯,要最亮的。”
灯火骤亮,刺得刚刚被冷水泼醒的宋德猛地皱紧眉头,浮肿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
鲍古穹踱步上前,豹眼近距离地锁住宋德那双因恐惧而涣散的瞳孔。
“宋老板,幸会。”他皮面挂着笑,问道:“福来客栈的‘山参’,成色不错。轩州老林里,怕也没这么硬的货吧?”
宋德连连抽气,拼命想向后缩,铁椅却纹丝不动。
鲍古穹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咱们聊聊那批山参的来路。三万石粟米,换回多少张弓弩?凉州庞大人,胃口不小啊。”
“我……我不知道……什么弩……是参!是参啊!”宋德涕泪混杂着冷汗,因极度惊恐而阵阵痉挛。
“哦?睡也睡了,尿也尿了,看来是还没清醒。”鲍古穹挠挠后脑勺,摆出一副憨厚老实样:“我新得了一瓶“舒神膏”,宋老板整日走南闯北,见识肯定比我这个粗人广博得多,不如帮我验验货?”
鲍古穹用一根银签沾起墨绿色的药膏,银签沾药的那头立即黑了三寸。药膏散发着辛辣的异香,被鲍古穹慢悠悠地点在宋德的一处血口子上。
“宋老板正值壮年,想必不会如此健忘。”他话音未落,宋德猛地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那痛楚从他骨头缝里钻出来,直冲天灵盖。
鲍古穹手腕轻摇:“邹管事催你交的,是参,还是弩?江南那边的地契,又转到谁名下了?北边最‘要紧’的,到底是战事,还是什么别的‘营生’?”
他每问一句,那银签便在宋德头颈几处要穴游走,或轻点,或按压。那“舒神膏”的药力将宋德折磨得像一条被钉住的蛆虫,惨叫连连。
“我说!我说!”宋德哭嚎着。
“是弩!是日库瀚的破甲重弩! 整整一千五百张! 还有……还有配套的淬毒箭矢三万支!”宋德嘶着嗓子,面目狰狞地闭目招供:
“三万石粮全换了这些玩意儿!庞伯倓亲自押的线,那邹管事……是摄政王府外院管事的亲信!说那是给北边‘贵人’备的‘安家费’!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关啊!”他涕泪横流。
“贵人?”鲍古穹豹眼微眯,银签的尖端在宋德颈侧跳动的血管上轻轻一划,“哪位贵人?是何身份?说!”
“小的只与邹管家接过头,”宋德惊恐地缩着脖子,魂飞魄散道: “压根不让我们这些人沾边。小的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也实在无从知晓啊!”
鲍古穹没再逼问,起身动了动脖颈,将银针丢进碳盆里,复半眯起一双豹眼,颇为不耐烦地说:“费劲,我去睡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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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关侯府正殿花园的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昨夜落的薄雪还压在深褐色的枝干上,透着一股子浸骨的冷冽。鲍古穹身形敦实,裹着件半旧不新的棉袍,背着手立在檐下,盯着院角一只正用爪子扒拉雪堆的领雀嘴鹎。
院门“吱呀”一响,荼七搓着手呵着白气走进来,一眼瞅见鲍古穹,奇道:“豹哥?你不是说熬了一宿,要补个回笼觉吗?杵这儿当门神呢?”
鲍古穹应了一声,依旧盯着那领雀嘴鹎:“觉什么时候都能睡。侯爷还没回吗?”
荼七答:“侯爷今日一大早便出去了,这会儿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又去那什么观澈台看画去了?”云翳素来对笔墨书画之类的不感兴趣,最近好像格外上心。
荼七走到近前,跺了跺靴上的雪沫子,无意惊走了那只领雀嘴鹎,答道:“当然不是,那画儿有啥好看的,是叶府昨夜递了信,说有些紧要关节,请侯爷亲自去对一对。”
说话间,云翳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跨入院门。他着了件井山蓝窄袖夹袍,肩头落着几点将化未化的雪屑。
“侯爷!”荼七和鲍古穹同时躬身行礼。
云翳脚步极快,召鲍古穹和荼七进屋:“进屋细说。”
鲍古穹一进屋便左睇右盼地感叹道:“嚯!侯爷这屋子忒轩敞了,那李老狗难得大方一回。舍得给您划拉出这么块地界儿。
“得了吧!冕都这种荒地多的是。”云翳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脱下沾雪的夹袍随手搭在椅背上:“说正事,宋德审出来了?”
鲍古穹收敛了神色,将审讯结果清晰道来。
“行,留他一口气。”云翳道: ““日库瀚王储没了,那边正忙着找新的继承人。老国王自己也只剩一口气吊着,几个儿子、叔伯,都眼巴巴盯着那张王座,内部斗得急头白脸。”
荼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这么看来,他们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若不是咱们眼下粮草吃紧,这真是天赐良机,正该一鼓作气,端了他们的老巢,永绝后患。”
“我宰掉的那个玛克洛,不过是个暴虎冯河的废物。他大哥玛克格才是条难对付的狐狸,他们虽然表面内乱,但玛克格已经掌控了大局,日库瀚能打的队伍都被他收入麾下,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云翳虽然提前将老三和一大批精锐留在了北境防线,但这苦寒之地,粮草转运艰难,才是大患。士卒百姓饥寒,再高的士气迟早也会灭,必须尽快再筹措一批粮饷送过去。
至于日库瀚人,他们刚拿到送去的那批精良装备,还没捂热乎,正忙着内斗,哪里舍得拿出来拼命。
云翳道:“加派精明暗哨,盯紧日库瀚王庭的动向。记住,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飞鸽传书报我,不得有误。”
荼七身形一正,肃然应道:“是!属下明白!”
北境无虞,他才能全力应付冕都。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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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