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正是祓禊祈福的日子。憋闷了一冬的百姓纷纷涌向街头,尤其是东市至揽风江畔一带,更是人潮如织,喧闹非凡。
“楼主,”踏槐手里捧着一件竹月色薄斗篷,道:“今日上巳节,外面可热闹了,您……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他小心观察着京知衍的神色,楼主已在书房闷了快一整日,河灯都快放完了。
京知衍从书卷上抬起眼,瞥见踏槐眼中藏不住的期待,这孩子年纪尚小,终究是爱热闹的。自己将他带在身边,却少有让他尽情玩耍的时候。他放下书卷,接过衣衫,淡淡道:“也好。你去换身便服,我们出去看看。”
踏槐眼睛一亮,欢快地应了一声,飞快跑了出去。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融入东市的人潮。踏槐如同出了笼的雀鸟,兴奋地东张西望,对夜市上的各种小玩意儿感到新奇不已。京知衍看着少年雀跃的身影,心中滞闷也被这周遭鲜活的烟火气冲散了些许。
行至一处卖糖人泥偶的摊位前,踏槐看得移不开眼。京知衍停下脚步,温声道:“自己尽兴去玩吧,亥时初刻,回到此处汇合。”
踏槐有些犹豫:“楼主,您一个人……”
“无妨,”京知衍递给他一个小钱袋: “我也随便走走,去吧。”
踏槐这才彻底高兴起来,接过那鼓鼓囊囊的小钱袋子向京知衍道谢,很快便挤进了人群里。
京知衍独自沿着熙攘的街道缓步而行,穿过两旁琳琅满目的货摊和嬉笑的人群,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东市的尽头,揽风江畔。
江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河灯,顺着水流缓缓远去,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许多男男女女手持柳枝,在江边举行祓禊之礼,或用兰汤净水拂拭衣衫,或闭目默默祈祷,将美好的祈愿寄托于流水清风。
京知衍走到一处游人稍稀的江岸,临风而立。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和斗篷的衣带。他窥算天命,自身便鲜少祈愿,深知愿望的重量与代价。但此刻,也难得地阖上双眼,祈盼一个平静寻常。
就在他沉心祈愿之际,并未察觉,在不远处一株垂柳之下,一道玄色的挺拔身影已在他身后驻足,静默地凝视了他许久。
云翳本是耐不住荼七的唠叨,加之心中烦闷,才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揽风江畔。正想寻个清静处,目光却骤然被江边那道孤清的身影吸引。那人侧对着他,身姿颀长却单薄,晚风吹动他竹月色的衣袂,在朦胧夜色与璀璨灯火交织中,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寂寥,与这上巳节满城喧嚣格格不入,偏偏又勾魂摄魄。
云翳见京知衍专注虔诚,与之前所见的冷静疏离截然不同。云翳暗忖:他这般人物,也会有所祈求?许的又是什么愿呢?
就在这时,京知衍似有所觉,倏然睁开眼,转头望来。清澈而警惕的目光穿过夜色和人潮,捕捉到了柳荫下的云翳。
四目骤然相对。
云翳霎时怔愣,随即粲然一笑,从阴影中从容迈步而出:“许公子,好巧。看来你我倒是颇有缘分。”
京知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收敛了所有情绪,只微微颔首,低声道:“寒关侯。”
“一个人?” 云翳走近,更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带着淡淡药草味的冷香。
“随行小童自行玩耍去了。”京知衍礼尚往来地淡声问:“侯爷不许愿吗?”
云翳随手拨开一条拂到面前的柔软柳枝,漫不经心道:“有念则有愿,无念则无愿。我的念,多半是妄念。不许也罢。”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京知衍柔和清俊的侧脸上。
“今日不谈这些,我就是出来图个清静。”云翳目光在他脸上流转,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没想到,此处景致更胜街市繁华。”
京知衍眼帘微垂,避开云翳的注视,道:“侯爷说笑了。”
云翳道:“听说这上巳节夜市颇多趣处,既然遇上了,一个人逛难免无趣,许公子若不介意,结伴同行如何?”
京知衍眉头一蹙,婉拒道:“多谢侯爷美意,在下便不扰侯爷清静了。”
云翳也并未强求,只笑了笑:“既然如此,便不打扰许公子雅兴了。”说罢,颔首示意,便转身悠然离去。
京知衍看着云翳离去的方向,微微松了口气,随即也转身,朝着反方向信步而行。他本欲寻个安静茶楼坐坐,却不知不觉被一阵喧哗吸引。只见前方一处空地围了不少人,原来是个“浮卵”卜戏的摊子。人们将彩绘的熟蛋投入水中,根据沉浮占卜吉凶,欢声笑语不断。
他本不欲凑热闹,正欲绕行,目光却骤然定住——就在那摊子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观戏。
恰在此时,云翳似乎心有所感,直起身转头望来。四目再次于灯火阑珊处相接,两人皆是一愣。
云翳眼中瞬间漾起笑意,隔着人群走向他。京知衍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忖之间,云翳已含笑走到他面前:“又遇上了,看来是缘分未尽。”
京知衍不答,只错开云翳目光去看浮卵。
云翳侧身,不着痕迹地替京知衍隔开拥挤的人群,让他能看清场中情景。看了一会儿,见有人欢呼有人叹气,云翳侧头靠近京知衍耳边,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他们卜得准吗?”温热的气息拂过京知衍的耳畔。
京知衍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瞥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去瞧那水盆中沉浮不定的彩蛋,囫囵答了一嘴:“大差不差。”
云翳闻言,眼底笑意更深:“既然又遇上了,许公子不如赏光与我同逛一程?”
京知衍不答话,只兀自向前走去,算是默许,云翳迈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云翳似乎对夜市颇为熟稔,自然地领着京知衍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路过一个现场制作香囊的摊子,他见京知衍目光在一个绣着青竹纹样的香囊上多停留了一瞬,便停下脚步,拉着京知衍到摊位前,俯身拣起那个绣工最雅致的,在京知衍腰间比划了一下,然后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上巳佩兰艾,驱邪避秽,应应景。”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京知衍冰凉的手腕,一触即分。
“多谢侯爷。” 京知衍握着那枚散发着清味的香囊,指尖微微蜷缩。
又至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只见一个不起眼的算命摊子支在那里。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穿着破旧道袍的老者,正闭目养神,摊前竖着一面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与周围热闹的摊位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云翳脚步一顿,看着那老者,又瞧了一眼身旁的京知衍,忽然低笑出声,沉声道:“这倒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京知衍目光扫过那老者,神色平淡道:“江湖术士,混口饭吃而已,侯爷何必取笑。”
不料,那闭目养神的老者却忽然睁开眼,眸色清亮异常,他目光直落在云翳和京知衍身上,捋须笑道:“二位贵人,相逢即是有缘。老朽虽技艺粗浅,却也能观人眉眼,辨几分气运纠缠。可要算上一卦?不准不要钱。”
云翳起了兴趣,挑眉看向京知衍:“许公子,如何?让这老道看看,他能否断出你我几分根底?”
京知衍淡淡道:“你若有兴致,听听无妨。”
二人走到摊前。那老者仔细端详他们片刻,尤其是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眼中渐露惊奇:“怪哉,怪哉!二位贵人,这命格气运……当真是妙得很。”
“哦?如何个妙法?”云翳抱臂问道。
老者指着云翳:“这位爷,煞气盈身,命带孤辰,本是征战杀伐、孑然一身的格局,可是……”他又指向京知衍:“这位公子,清气凌人,隐忍坚韧,好似寒星沉于清潭,却命途多舛,暗藏劫数……”
这话一出,云翳和京知衍眼神都一动。这老者竟似看出了些门道。
老者继续道:“更奇的是,二位命线本该如平行之水,永无交汇。但此刻观之,却隐隐有纠缠之势。煞气与清气相冲相融,孤辰遇寒星……这非是寻常缘分,乃是宿世羁绊,似敌似友,似缘似劫,深不可测啊!尤其这姻缘线……”老者眯着眼,手指虚虚一点,“暗中牵引,纠缠颇深,竟是……大凶大吉,大悲大喜之象,难以常理度之。”
“姻缘?”云翳闻言,先是愕然笑道:“老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虽在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京知衍,见对方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似有一丝波澜掠过。
京知衍起身:“老师傅,言多必失。酬金在此,多谢。”他放下一小块碎银,转身欲走。
那老者也不阻拦,袖了银子,捻须一笑:“信与不信,且观后效吧。二位贵人,上巳安康。”
离开算命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云翳轻咳一声,打破沉寂:“江湖术士,胡言乱语,许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京知衍“嗯”了一声,摸索不出情绪。
此时,两人恰好经过一个出售柳枝和兰汤的摊位。许多男女正在用柳枝蘸取盆中浸泡了兰草的净水,互相轻轻拂洒。这是上巳节最重要的“祓禊”仪式,祈求祛除不祥,平安顺遂。
云翳心念一动,停下脚步,拿起一支鲜嫩柔软的柳枝,在盛满清冽兰汤的铜盆中轻轻一蘸,转身看向京知衍。
京知衍疑惑地看他。
暮色灯火下,云翳玄衣墨瞳,眼神异常专注。他手腕轻抬,那带着晶莹水珠的翠绿柳枝,极其轻柔地拂过京知衍的肩头、衣袖,最后,在他微微怔愣的目光中,柳梢带着清凉的兰汤水汽,若有似无地掠过他光洁的额头。
水珠细碎而下,兰草的清香瞬间将京知衍包裹。
云翳道: “虽说是胡言乱语,但这祓禊去灾的习俗总是好的。沾点柳露兰芳,盼你……少些劫数,多些安宁。”
京知衍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一时忘了反应。额间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留下的却是一丝奇异的痒意,顺着皮肤,悄然渗入心底。他抬眼,撞进云翳眼眸中,那里面映着灯火,也映着他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柳枝的清香,和眼前人过于灼热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一丝惶乱:“多谢侯爷好意。”
云翳笑了笑,将柳枝放回摊位:“走吧,许公子,时辰不早,你的小童该等急了。”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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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姻缘(新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