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栾环顾四周,将当前房间摆设尽收眼底。
简单的木制桌椅,陈旧的椅櫈,米糊纸粘贴的窗缝,洗得发白隐隐有些泛酸的被褥,四四方方的房间,从门槛踏进拐个弯儿便能到孟栾床前,站在外面更是对房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姑娘叫我小桃就行,”半大的女孩儿方才从门外匆匆小跑进来,气息还未来得及匀顺,她靠近想搭把手将孟栾扶起来,说话间似有气息喷在了孟栾脖颈处。
“这里是......琼玉楼。”她说话间似有些迟疑,“前日里......我们在水边发现了姑娘,便将姑娘救了回来,熬了好几日的汤药,如今姑娘可算是醒了!”
“水边?”孟栾喃喃一声,转头朝小桃问道:“那此处可位于眉州地界?”
“是,”小桃转身从桌边水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孟栾,示意她润润喉,“在锦州与眉州交界处,实际归眉州府衙管辖,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孟栾垂眼,慢慢拉起袖子,摩挲着小臂上用白布包扎的伤口,回避了小桃明显带试探性的问话。
小桃看着她眸色深沉地凝视着伤口,以为有何异样,忙不迭朝孟栾解释道:“姑娘命大,在这几日的浣衣江里走了一遭都能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这江水浑浊,泥沙石子混杂,再加上浅滩和江底的礁石,一路上磕磕碰碰的不可避免,身上这些伤应当是在江水里留下的,不过姑娘不必担忧,大夫已经瞧过了,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咱们楼里还有整个蜀中最好的祛疤药膏,过不了多久,这些口子就会褪的干干净净,根本瞧不出来。”
听了她一番话,孟栾牵起嘴角淡声问道:“这伤口,可是你替我包扎的?”
小桃闻言,倒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给姑娘包扎的......不过我从前没怎么做过这种事,包的不好,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怎会。”孟栾瞧着她这天真摸样,心想不过还是半大的女童,还是和颜悦色些,方才听声音,想必前院的人已经知道她醒了,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如今人生地不熟,她需要在面对管事人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到有用信息,眼前的小桃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
等张芷柔打发好前院的事务忙不迭前往后院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病弱了几日好不容易苏醒的女子靠在检漏的床头,双手搭在被褥上,出神之际无意识地捏了捏里面的棉絮,阳光隔着从窗户纸洒在了靠床的那面墙上,哪怕床上的人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的凝神,也挡不住那清丽照人的光辉。
乖乖,张芷柔在心里暗叹一声,不禁又佩服起自己毒辣的眼光,虽说先前光看脸和身段便已知是个花魁料子了,可知眸子一睁,她瞬间就想起来了日前听几个举人秀才来楼里吃酒赏曲时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哦对!画龙点睛!
啧啧啧,这气质,便是她这种遍览过群花的也需要吸一口气,害怕迷不倒外面那群恩客?
孟栾从小桃处打探到为数不多的消息后便将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正在床榻上细细整理着思绪。
尽管小桃言语中有所遮拦,但出身肃政台和刑部,孟栾不难猜出此处的性质,非人户,非府第,商贸经营的“楼”里,不仅愿意收留一个来路不明跳江的女子,还花重金请大夫诊治,除非老板心善,否则便是有所需了。
至于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等掌事的人来了便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能逃脱那伙人的魔爪还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眼下不宜仓促行动,不仅自己对周遭一无所知,甚至方翎和韦筝蕴的下落也毫无头绪,若是能够在此周旋几日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思及此,听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孟栾心中了然,想必来人便是此前自己昏睡时听到的抱怨出处了。
果不其然,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精亮的眼睛。圆滑、市侩、强势,凭借过往多年的审讯经验,孟栾清楚地意识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那看来应当是自己对其有些利用价值了。
“听说你刚刚醒了?”张芷柔倒是不客气,进来清了清嗓子,随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想来刚刚你身边的丫头已经跟你说了缘由了?”
孟栾闻言轻轻点头,那小桃想必事先已经得过吩咐,务必隐瞒美化一番她的来历,好让孟栾对他们心怀感激,进而为其所用,可惜女娃年级小,道行还太浅,几句话间便被孟栾套了个干净。但面对掌事的这样的人精,孟栾当然不能露馅,只能就坡下驴,作出挣扎起身状,想要向其行礼,“我听小桃姑娘说,是张娘子心善,派人救了我,还不惜花钱为我医治,我实在感念您的大恩大德,还请张娘子受我一拜。”
“诶,不用不用,”孟栾的身体状况如何张芷柔是清楚的,眼下人才刚刚好,大夫三令五申交待了要好好静养,她还指望着这人尽快调理好给她挣银子呢,还是少折腾为妙,“你就好好躺着,多养养,”张芷柔边说边招来了候在外头的小桃,指着她对孟栾道,“这是这几日伺候你的丫头,刚刚应该已经见过了,之后你养病,有什么吩咐的只管跟她说就是,楼里前院生意忙,顾不过来的就让她多跑几趟就是了。”
说完还不待孟栾开口,张芷柔便挥了挥手示意小桃出去,接着便走到床边坐下,抬手亲昵地抚了抚孟栾额间的柔发,压低声音靠近孟栾亲切慈爱地道:“好姑娘,这个时间从那浸骨的江水里死里逃生,肯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
“你放心,现如今你人在我楼里,往事前尘一笔勾销,没有人会知道你的下落,追查不到这里来,我可保你平安,你便放一千个心,安安生生地在这里将养着,可好?”
“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为着先前救你的事情心存感激,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正巧这段时日前院里缺些人手,等你养好了,可愿意去前院为我帮帮忙?”
这套怀柔说辞张芷柔已是屡试不爽。
她经营琼玉楼几十年,手里带过的姑娘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个,这世道,人总是要分三六九等的,不论这琼玉楼前院装饰得再富贵华丽,也无法改变其营生的本质,再普通、再清贫的寻常老百姓好歹也是个良户,若非真是飞来横祸,父母猪油蒙了心,谁家愿意将自己的黄花大闺女送到这下九流的地方来变成一个几辈子翻不了身的贱户?
这几十年眉州跟着锦州发展,时局逐渐平稳,普通人家生活安定,卖女儿的就更少了。
眼看着楼里原来的几个姑娘逐渐上了年纪,人老珠黄留不住客人,张芷柔没了法子,只好托人寻了些偏门左道来。
那浣衣江连绵数百里,沿江边都是悬崖密林,大燕刚建立那会儿蜀中便有不服高祖统治的流民头子,多次带队起义,后来几经官府镇压,为了保命逃到了密林里,由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这么多年一直难以拔除,逐渐便形成了固定寨营活动的山匪。
琼玉楼里新进的姑娘多半都来自此处。
山匪与其已配合多年,每次以劫财掩饰劫人,最后再将人弄晕秘密送到张芷柔处,张芷柔借口是自己派人从虎口将人救了出来,再说一番义正严词的话,对于短期内遭遇了大起大落的年轻女子来说,一个轻言细语、温声安抚的女长者的出现便如一根救命稻草,需要被牢牢抓住,于是张芷柔便能轻而易举的控制住这些女子,等其她们事事顺从安排,突然醒悟之后事情已是难以回转,只得低头捏着鼻子认清现实,继续成为她赚钱的工具。
像孟栾这样跳江的倒是少见,那日收到匪头子来楼里喝酒,提起昨日有个弟兄在江边巡逻,瞧见了一个岸边躺着一个人,本来看着样貌极俊,想带回寨子里的,只可惜是个瘟生,任凭怎么弄都是半死不活的,非要塞给她,还收了她几两银子。
要不是看在琼玉楼还需要与他们长期合作,张芷柔恨不得当场骂娘!虽说样貌是不错,可这死白着张脸,有今日无明日的,摆明了就是个烧钱的洞,还想让她去填?那泼皮还有脸收钱?
好在如今看来也是个能挣钱的,这些不提也罢。
一般往常她说完前面一番话后,姑娘们大多已经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了,可眼前这个......清凌凌一双眼望向她,里面古井无波,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她一个跳江出来的,难道还有更好的去处不成?
她除了求助留在楼里还有哪里能去?
好在下一秒,孟栾便有了反映。她靠在床上不便走动,只好躬身朝着张芷柔深深俯身一鞠,语气里更是深深的感动与虔诚:“我......实在感谢娘子收留,只是目前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只能赖在娘子这里了,还请娘子不嫌弃,给我一口吃食,我定赴汤蹈火,竭力帮助娘子。”
“好。你且安心养病,其余等过几日再说。”张芷柔见她表态,心落了下来,三言两语安顿好孟栾后便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