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诏上虽说赐莳萝为豫王良姬,但是为表珍重,豫王仍决定以迎侧妃的规制来迎莳萝入府。
烟雨楼是青楼楚馆,并不能成为莳萝的待嫁之地,因此七日前豫王就将人从烟雨楼中接了出来,安置在太平坊的一处私宅里,下令除非他亲临,任何人不得入府惊扰,免得莳萝在入府前就落入王妃的圈套。
此外,豫王体谅莳萝即将为人妇的紧张之情,特准她带云昙一道入王府,并且请来郑十娘陪她在府中待嫁。
郑十娘多番在莳萝面前感慨,说什么豫王待她当真珍之重之,也是她天生命好,才能有这般大造化,还劝她好好惜福,万不可错过此次飞黄腾达的机会。
郑十娘说得多了,莳萝听得多了,渐渐地倒是真生出了对入府之后的生活的憧憬。自阿姊死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身为烟雨楼的头牌,声名在外,从不缺王公贵族的追捧,但是那些人对她都是心怀鬼胎,她时常觉得自己如漂泊不定的浮萍,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浪头打下来,她就会被浪潮席卷,无声无息地消失,她很想能有一个可靠之人供她依靠,而在此之前,她从未将豫王当成过那个人。
莳萝只将豫王当成恩客,只是同烟雨楼里其他姊妹的恩客相比,豫王比那些人端方有礼,从不会强迫于她,更不会将她视为寻欢作乐时的低贱玩物,豫王曾言她是他的知己,她不敢全信,但偶尔也会抱有一丝奢望,奢望豫王的话里会有两三分真心,自己在他眼中终究与旁人有所不同。
莳萝知道,自己是个娼妓,娼妓最忌讳将虚情假意当作肺腑真心,可她实在孤寂太久了。她生父早亡,自小与自己的阿娘、阿姊三人相依为命,阿娘靠着给富贵人家浆洗衣服来抚养她和阿姊。五岁那年的冬天,阿娘因操劳过度重病不治而亡,家中只剩下了她和阿姊,彼时阿姊也才十二岁。给阿娘草草地办完了丧事后,家中再也没有多余的银钱供她们姊妹生活,就在她们姊妹困顿之际,郑十娘出现了。再后来,阿姊入了烟雨楼,凭借一首《缓郎归》成为烟雨楼的头牌,而她则在烟雨楼的杂役房里打下手,阿姊曾说过,等到积攒足够的银钱就会给自己赎身,然后带着她去过寻常人的日子,可是还没等到积攒够银钱,阿姊就病倒了。
烟雨楼从不养闲人,也不养病秧子,为了给阿姊治病,她自请挂牌。之前郑十娘曾再三暗示阿姊,她拥有这般出色的容貌,又身在烟雨楼,无论如何也是埋没不了的,可是阿姊不愿她挂牌,三番五次明言拒绝郑十娘的提议,郑十娘见阿姊坚持,也不好多言,哪知她竟然自己提出要出台,郑十娘正愁烟雨楼的头牌后继无人,她的自请无异于雪中送炭,顿时喜得跟什么似的,酝酿了许久才想出了个花魁竞艺大赛,就是想借着这个比赛让她在一朝之内声名鹊起。
郑十娘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是也让她惹上了麻烦,她出台第一日就遇上了大户人家子弟的调戏,是豫王救了她,并在她出台的第一日就花重金向郑十娘包下了她。不仅如此,豫王还为她病重的阿姊延请医师,让她的阿姊得以在世上多陪她三年,阿姊死后,豫王又出资帮助她礼葬阿姊,让阿姊的魂魄得以超度。
莳萝很感激豫王,在没有入宫前,她也只敢感激豫王,可是在入宫后,在听到陛下亲口告诉她豫王为她做了什么后,在亲眼看到豫王为了迎她入府苦苦哀求陛下后,她还是无法克制地对豫王动心。
郑十娘那些劝告她的话在耳边响起,她与豫王这些年的相知相守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浮现,莳萝忽然就落下泪来。
郑十娘说得兴起,突然见到莳萝这般,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连忙用帕子给她擦拭眼泪,“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你若是不爱听这些话,我不说就是了,你哭什么?”
莳萝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我不是不爱听,我是,我是不敢相信,”莳萝的双眸被泪水洗过,亮晶晶地瞧着郑十娘,“我不敢相信王上真的会迎我入府。”
“哎呦,怎么不敢相信,”郑十娘松了口气,坐到莳萝身侧揽住她的肩安慰她,“你人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王上他就是喜欢你,你啊,也别多想,这几日好好休息,等到出嫁之日才好打扮,让王上见了,更加喜欢我们莳萝。”
“我,我是良姬,不能说是嫁给王上。”莳萝攥紧了帕子,略有遗憾。
“只要王上觉得你是嫁他,那便是嫁。”郑十娘轻轻在莳萝肩上拍了拍,“快别哭了,免得将眼睛哭肿了,王上就该心疼坏了。”
莳萝乖巧地点了点头,当真不哭了。
二月十六,上吉日,宜嫁娶。
按照规矩,豫王不必亲自前来迎亲,只需派人前来迎接,莳萝乘坐小轿自行入府便可。然而豫王却大张旗鼓,亲自迎亲,礼乐歌笙从街头响彻街尾,一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要迎娶莳萝的模样。
迎亲这日,私宅前围了好些百姓,有的甚至从其他坊赶来看热闹。豫王虽不能穿正红,却也穿了一身格外正式的枣红广袖圆领袍,腰间用玉带束着,满面春风,气宇轩昂地骑在马上从街上走过,引得百姓频频瞩目。
这般隆重,也同迎侧妃无异了。
围观的人中有不少知晓莳萝的来历的,有人对豫王如此招摇过市地纳一娼妓为妾颇有微词,也有人对莳萝能得豫王这种天皇贵胄的青睐而生出艳羡。
豫王无心去管围观的百姓如何做想,他命人沿着私宅所在的巷子撒喜钱,从巷子这一头一直撒到另一头,引得百姓连连惊呼,本就热闹的巷子变得更加喧嚣。
就在这一片喧闹喜庆的动静中,莳萝穿着一身绯色嫁衣,手执团扇覆面,登上了喜轿。轿子稳稳当当地被抬起,载着她往豫王府走去。
豫王府在离皇城更近的崇仁坊,从太平坊前往崇仁坊,会经过皇城正门朱雀门,朱雀门前就是整个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道。
花轿途径朱雀大道时,莳萝没忍住,将花轿的侧帘掀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她望向了烟雨楼的方向。
那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从七岁到十七岁,整整十年,她的大好年华都耗费在那里,不过没关系,昨日种种都已经过去了,豫王府,或者说,王上的身边,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她想,她尚算幸运,终于还是寻得了一个可靠之人,能够托付余生,希望阿姊在天上看见的话,也能为她感到高兴。
仪玉阁是莳萝在豫王府的住处,仪玉阁坐落于王府东半片,四周假山溪水环抱,与豫王所居的宁徽堂只隔了半个花园。
将莳萝送入仪玉阁后,豫王就去前庭招待宾客去了,虽只是纳一侧姬,但豫王重视,仍旧在府中摆了十几桌酒席,加上又是皇帝下诏,因而前来恭贺的人不少。
豫王一走,跟着前来迎亲的仆役也走了大半,热闹了大半日,眼下总算能得片刻的安静。
“留云昙在此服侍,你们也候了一日,可以下去暂歇。”莳萝端着样子吩咐道。
“是。”
屋中婢女训练有素地依次退出,等到屋中就剩了她们两个,莳萝急忙放下执了许久的团扇,指了指酸痛的肩背,“云昙,快帮我捏一捏。”
云昙一边上前帮莳萝捏肩,一边好奇地环顾四周,不无感叹道,“王上待娘子真好,这地方瞧着就不错,有假山还有池塘,那池塘里头可养了不少锦鲤呢,方才过来时婢子留心了一下,这里离王上的宁徽堂十分近,想来定是王上亲自安排的。”
莳萝低头笑了笑,又严肃地提醒云昙,“云昙,这里是王府,不必从前在烟雨楼,咱们行事一定得小心谨慎,万不可坏了王府的规矩,给王上惹麻烦。”
“知道啦。”云昙换了一边捏了捏,问道,“娘子,这个手劲还成不?”
“嗯。”
莳萝闭上双眸,靠在榻上略作休息,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
“王妃!参见王妃!”
莳萝骤然睁开双眼,立刻正襟危坐,云昙也惊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团扇递给莳萝,“听闻豫王妃最重规矩了,娘子您赶紧把脸遮好!”
“人在里头了?”
“是。”
“王上呢?”
“王上去了前头,王妃可是来看良姬?请容婢子入内通传。”
“不必,将门打开。”
豫王妃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严肃,莳萝与云昙对视一眼,二人皆升起一股忧虑:来者不善。
门被人打开,从脚步声猜测,豫王妃带来的人应当不少,莳萝紧张地捏着扇柄。
“娘子,王妃来了。”云昙立刻扶起莳萝,一同给豫王妃见礼。
“给王妃请安。”
“把扇子却了,吾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佳人,能让王上念念不忘,执意向陛下讨了你来。”
云昙觉得不妥,这扇子应该是豫王来请却,她欲张口阻拦,被莳萝暗中扯了一下。莳萝依照王妃所言缓缓放下遮面的团扇,目光恭顺地落在脚尖。
“抬起头来。”豫王妃吩咐道。
莳萝得了吩咐,这才抬起头,不过视线不敢往上移动半寸,仍旧落在地上,意外地瞧见了人群中竟有一双道靴。
“嗯,果真是个世所罕见的美人,难怪王上喜欢,还要为你请封侧妃,道长,你来瞧瞧她的面相,看看是不是富贵之相,当不当得起豫王侧妃的位份。”
“是。”
莳萝心下惊疑不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瞥见那双道靴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情不自禁退后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团扇。
屋中一片沉寂,无人开口,莳萝紧张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知为何,她觉得豫王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怀好意,她忍不住盼望着豫王能得到王妃赶来的消息,会尽快过来为她解围。
“道长已经看了许久,此女面相如何?”
莳萝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听道长回答道,“回禀王妃,此女,天生薄相,恐为祸君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