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十五,每逢十五,烟雨楼便会闭楼一日,这一日楼中不迎客,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三教九流,都无法叩开烟雨楼紧闭的大门。大门只要一阖上,外头的风风雨雨、喧嚣嘈杂都被隔绝在外,楼中之人对楼外之事两耳不闻,该休息的休息,该清扫的清扫,该整饬的整饬。
烟雨楼的楼主是个略有些年纪的妇人,姓郑,人唤郑十娘。郑十娘年轻时也是冠绝平康坊的名妓,哪怕如今上了年纪,由于保养得宜,看着也比实际的年纪小了约莫二十岁,虽不复年轻时的秀色容颜,也是风韵犹存。郑十娘有个习惯,便是每日需要睡到巳时方才会起身,她笃信睡得好能够胜过一切美容养颜的良方,因而在她睡觉之时,谁都不可打扰,若是扰了她的好眠,她定是要发作的。郑十娘素日里待人温和,可一旦发作起来,也令人发怵,因此楼中的人在巳时之前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不敢闹出一丝动静,免得惊扰了郑十娘。
云昙听到绮绣阁中传出的《缓郎归》时,以为自个儿的耳朵出了毛病,拉着擦拭栏杆的仆役轻声问了好几遍,这才确信并非是她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而是绮绣阁里头当真有人在弹琴。
愣了半晌后,云昙像受到了惊吓的猫,顿时炸开了毛,心急火燎地就要往后头的绮绣阁去。绮绣阁是烟雨楼头牌的住所,如今在那里住着的,是莳萝,偏生莳萝是她主子。眼下还不到巳时,她家娘子此时奏曲惊扰了楼主的美梦,只怕更加没好果子吃!前头引发豫王和尚书令之子相争的事儿可还没过去呢!
“不得了不得了!”云昙一连道了好几声“不得了”,低着头就往绮绣阁冲去,一时没留神,直冲冲地撞到了人,“对不住对不住,”云昙头也不抬,道了歉继续往前冲。
“哎你横冲直撞什么!”
云昙被人拉住,不得不回头,“楼,楼主?!”
郑十娘拢了拢外裳,用涂了蔻丹的手遥遥一指,“她做什么弹曲?”
云昙暗道不好,心说今日娘子怕是又要倒霉了,支支吾吾地想给莳萝寻个恰当的缘由,好让楼主网开一面,便道,“莳萝娘子,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是,娘子还记着几日前那事儿,自觉自己给楼主惹了麻烦,这几日一直心事重重的,饭都没怎么吃。”
郑十娘信了云昙的话,一把拉住云昙,急匆匆地往绮绣阁去,“我就说呢,怎么这曲子弹得比平日里要愁肠百结的,这小姑奶奶可别给自己愁出个好歹来,到时候我怎么和豫王交代!”
二人一路到了绮绣阁前,脚步刚听,里头的琴声就止住了,紧接着,里头传来了沉重的叹息。
郑十娘给云昙递了个眼色,云昙急忙抬手在门框上敲了敲,“娘子,婢子进来服侍你梳洗吧?”
里头无人回应,郑十娘等不及,直接用力推开了门,抬步跨了进去。
莳萝正在收拾琴具,听到动静愕然地看了过来,“楼主?”
郑十娘径直走到莳萝对面,附身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眸,笃定道,“眼睛肿成这般,怕是哭了一宿吧?”
莳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个做错事等待责罚的小孩,低头不语。
郑十娘叹了口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说错,也不全然是你的错,我知你也是为难,权势人家相争,咱们谁也得罪不起。”
“是莳萝的错,莳萝不该如此张扬,引柴郎君注意。”
“你还张扬?”郑十娘恨铁不成钢道,“为了豫王,你平日里已经鲜少出现在人前,算是这平康坊里最低调的头牌了!你还想低调到哪里去?”
“莳萝给王上惹了麻烦……”
“豫王啊豫王,”郑十娘连连冷笑,“你就只知道豫王!老娘在这楼中风风雨雨几十年,什么王公贵族没见过,豫王要真是个有能耐的,早将你接进王府里去了,哪还能让你在这楼里卖艺卖了六年?!”
尖锐的指甲戳上莳萝的眉心,郑十娘瞧见她这副憔悴之下更添姝色的绝色容貌,始终不忍用力苛责,“你啊,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别总想着那个豫王,以你的资质,何必吊死在一根树上!”
莳萝闻言仰头,目光清明如雪,“楼主,豫王于我有恩,我岂能轻易背弃,我知您是为我着想,只是,只是王上一日不厌我,我便不能背弃于他,”她将用锦袋封好的琴往前推了推,“这把琴,还请楼主寻个门道替我卖了。”
“什么?!你要卖了这把琴?!”郑十娘掩饰不住惊讶,“且不说这是把价值千金的好琴,就说它是你阿姊临终前交到你手上的,就这样你也舍得卖?”
“从小阿姊便教我知恩图报,豫王对我们姊妹有恩,阿姊的病多仰赖他,才能多活了三年,如今他有难,我身无长物,最值钱的便是这把琴,劳烦楼中替这琴寻个去处,然后将银钱送去王府吧。”
“他再怎么有难那也是王公贵胄,岂要你一个乐妓接济?!”郑十娘被莳萝气笑,“你不会以为只要豫王多多送些银钱去尚书令府上赔罪,他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吧?”
莳萝抿唇,“眼下,我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你,你啊你,”郑十娘还想抱怨几句,楼中的管事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在阁外伸长了脖子道,“楼主,有事,有大事!”
“什么大事?!”郑十娘不耐烦地开口。
“楼外来了人,说要接莳萝娘子出去一趟!”
“今日烟雨楼闭楼,这规矩难道你不晓得?”
“晓得,只是这回来的人不一样。”管事解释。
郑十娘怒气冲冲地疾步走到阁外,“再不一样能有多不一样,就连豫王都不能坏了我烟雨楼的规矩!”
管事冷汗淋漓地开口,“来人说是奉了陛下圣谕,是陛下要见莳萝娘子!”
莳萝从未想过,此生她竟会踏入皇宫。这样的庄严肃穆之地遥不可及,本不是她这样卑贱到尘埃里的乐妓该来的。
一路上,莳萝心里头想了许多。她猜测此行是因为豫王与柴通为她相争之事,此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只怕不能善了,她能做的就是将罪责尽量揽下,将王上从此事里头摘出来,只是不知道那位陛下,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入勤政殿,莳萝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宫人引她入殿站定后,她立刻就跪下了。
跪下之后呢?没有人教过她面圣时该行怎样的礼,说什么样的话,她也不敢擅自开口,免得弄巧成拙,当今陛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这一点她有所耳闻。
尽管天凤五年的那场政变令朝野上下讳莫如深,可是烟雨楼里客人来来往往,酒酣之时难免会流露出只言片语,楼中的姐妹们私下说闲话时,也会互相提及些。
莳萝曾听闻,在天凤年间的那场政变里,她面前的这个皇帝杀了自己的九个哥哥一个妹妹,还囚禁了自己的母亲,事后又清除反对她的朝臣,前前后后约莫数万人遭到荼毒,实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若是触怒了她,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因此,她更加不敢多言,默默地低着头,等待来自大周朝九五至尊的审问。
过了好一会儿,在宫人的提醒下,梁毓昭才记起殿中多了个人,于是放下手中的奏疏,捏了捏眉心,缓缓道,“你就是莳萝?”
莳萝跪得双膝发疼,却不敢表露半分,忍着痛楚恭敬道,“是。”
“抬头,让朕瞧瞧你是不是当真长得如传闻一般。”
莳萝深吸一口气,而后秉着呼吸抬起头,目光仍旧落在地上的红线毡上,分毫不敢往上移。
上首的人在打量她,莳萝感觉到了,紧扣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以此克制心底蔓延的紧张与惧怕。
上首的人打量够了,才道,“如此颜色,难怪豫王宁愿顶着压力也要纳你入府,是个世所罕见的美人。”
莳萝大惊失色,豫王要纳她入府?她怎么从不知晓?
“哦?看来豫王还没告诉你此事,”梁毓昭玩味地问道,“如今你知道了,心中如何做想?”
“我,”莳萝慌乱得六神无主,心中却仍有一个清晰念头,那就是陛下在试探她,她绝不能够再给王上惹下麻烦,于是果断回答,“贱妾出身卑贱,实在不配王上如此厚爱,不敢奢望,请陛下明鉴。”
梁毓昭静静地注视着莳萝,不多时便站了起来,缓缓踱到莳萝面前,她每靠近一步,莳萝紧握的双手便会捏紧一分,梁毓昭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故意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此刻的局促与畏惧。
莳萝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俯视她的人终于开口。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梁毓昭幽幽叹了口气,“可是豫王,执意要你啊,你说,朕该不该遂了豫王的意呢?嗯?莳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