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豫王李成范哭丧着脸,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自己挨揍的前因后果,提心吊胆地抬起头来觑向梁毓昭的方向。
梁毓昭却连头都没有抬起,专心致志地翻阅着案头的奏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半个字。
枉他入宫前紧张得食不下咽寝食难安,此事落在陛下眼中,好似根本不是个事儿,莫非是他忧虑过头了?
李成范暗忖,陛下大约是在试探他,试探他认错的态度,否则也不会等到尚书令告到御前,她才不紧不慢地派人将他提溜进宫。
不成,不能掉以轻心。
当今陛下虽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但可不是个以德报怨心慈手软的人。她能在朔州忍辱负重十五年,回到长安后又韬光养晦五年,一朝政变坐收渔利,杀九兄一妹,囚禁生母,能干出这种事儿的,哪里会是善类。
李成范有自知之明,李氏皇族那么多人,梁毓昭偏偏就放过了他一个,固然有他不曾参与天凤五年那场政变的缘故在,但她没有趁着大好时机斩草除根,个中真相绝不会是因为她不想这么做。
这一年李成范半点朝政都不敢触碰,终日游走市井,在平康坊内狭妓饮酒作乐,是长安城头一号的纨绔,这才能在梁毓昭的手底下讨活,哪知一朝不慎,被美色误了事,同官家子弟争一美人而在坊间大打出手,伤了皇家颜面,动手时他可痛快得不得了,动完手冷静下来就开始心里发虚。
梁毓昭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会没有底线,万一这一回他就触及了梁毓昭的底线,岂不是在劫难逃?
李成范越想越害怕,冷汗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还是初春时节,勤政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红线毡,冷汗落下,倏忽便被红线毡吸干,丁点儿痕迹也不留。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后颈,凉飕飕的,他的命不会也跟这冷汗似的,倏忽一下,就消失无踪了吧?
“豫王,你想什么呢?”
梁毓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句平常的问话轻飘飘地说出口,差点把李成范的脊梁砸断,就差一点,他就要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
“豫王,抬起头来,回答朕,你在想什么?”梁毓昭隐有不耐。
李成范急忙抬起头,“臣,臣,在反思自己的过错……”
“哦?”梁毓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轻笑出声,“是吗?豫王兄竟然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李成范听得头皮发麻,“陛,陛下,臣给陛下丢脸了,请陛下恕罪!”
“你还知道丢脸!”梁毓昭面上的笑意猝然一收,用指尖在虚空中点了点李成范,“知道丢脸还与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妓!不仅与人相争,还大打出手!”
“陛下,她不是妓!”李成范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挺直了脊背严肃地解释道,“莳萝不是妓!她卖艺不卖身!”
梁毓昭被李成范陡然转变的神色一惊,“莳什么?”
“莳萝!”
“莳萝?”梁毓昭反应过来了,这个莳萝,怕不就是引发豫王与尚书令之子斗殴血案的罪魁祸首。
“入了青楼楚馆,还不是妓?”梁毓昭的神色仿佛在指责李成范脑子有病,“好了,朕可不想同你争辩什么莳萝,你同柴通在坊间大打出手,聚众斗殴,你还差点废了他一双手,这怎么说?”
“是柴通见色起意,调戏莳萝在先,”豫王愤愤不平道,“差点废了又不是真废了,下次若是他再敢纠缠莳萝,臣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还有下次?!”梁毓昭忽然一阵头疼,“这次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尚书令都告到御前了,你让朕怎么给他一个交代?!”
“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陛下打臣一顿!”豫王抢先一步将退路堵死,“反正臣不可能去尚书府请罪。那柴通就是故意的,他明知莳萝是臣的人,却还要莳萝献艺,莳萝不欲惹事,给他献了一曲,他还变本加厉要莳萝陪他饮酒!是他先不给臣颜面,那就别怪臣当众揍他!”
“你的人?”梁毓昭气得额角一突一突得疼,“你府上那么多美人不够你看的,还跑到市井豢养乐妓?”
提到这里,豫王就大为伤心,顿时忍不住向梁毓昭大倒苦水,“臣府上哪有什么美人,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王妃善妒,臣府上,连马都是公的!”
“有了王妃还不够吗?”梁毓昭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闹剧,挥挥手道,“你去向尚书令道个谢,此事就这么了了。”
“臣绝不向柴通道歉!”
梁毓昭就知道他会这么抬杠,“朕让你向尚书令道谢,没让你柴通道歉,你堕了皇家颜面,尚书令直言进谏也是为你好,怎么,不乐意?”
在梁毓昭冷厉的目光下,李成范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但是为了美人的将来,他还是强硬道,“臣,臣,臣也不是不能去向尚书令道谢,除非,除非陛下将莳萝赐给臣为侧妃!”
“什么?”梁毓昭早知李成范狗胆包天,不着四六,但是没想到能放荡成要纳一乐妓为侧妃,简直闻所未闻,面色立刻难看得紧。
“经此一事,莳萝怕是在烟雨楼待不下去了,此事因臣而起,臣得对她负责,何况,”李成范难得露出一抹羞色,“何况臣早就心悦莳萝,若不是早已娶妻……”
“若不是早已娶妻,那又如何?”梁毓昭目光如刀,“豫王,慎言!”
“总之,臣早就想将莳萝接入王府,只是碍着王妃,臣一直不曾那么做,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莳萝再留在烟雨楼也是不妥,日后指不定会受到什么流言蜚语的攻讦,因此臣请陛下赐婚!”李成范说着重重朝梁毓昭拜了下去。
梁毓昭冷眼旁观,发现李成范脸上的认真不似作伪,这才有些相信他所言并非儿戏,顿时对那名为莳萝的女子生出一股好奇。
李成范此人虽然浪荡,但行事却格外谨慎,便是常做下荒唐事,也是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他不糊涂,也从不做糊涂事。而今要纳一青楼乐妓为侧妃,在她看来便是有些拎不清了。
豫王妃元令宜乃并州刺史元檀之长女,出身名门,是前秦建章帝赐婚,李成范纳了莳萝,让豫王妃如何自处?
梁毓昭并不想掺和此事,便搪塞道,“你都说了,豫王妃善妒。”
“并州是我大周边塞要地,陛下一贯对这些守边大吏格外恩厚,可是王妃仗着其父是并州刺史,在府中独断专行,陛下,您都不知道臣在府中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李成范严词控诉,就差掏心掏肺让梁毓昭瞧一瞧他平素受的窝囊气了。
不管说者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听者有心了。
并州,的确是个战略要地。
梁毓昭若有所思地问,“你当真铁了心要纳青楼乐妓为妃?”
李成范一直支着耳朵,听到梁毓昭口风略松,于是再接再厉道,“是,陛下,臣是真心实意。”
“也不知是个什么女子,值得豫王这般。”
梁毓昭不禁感慨,李成范却以为是在询问他,一股脑儿地什么溢美之词都往外蹦,直将莳萝夸赞的天上有地上无,当真是个稀世奇珍一般。
梁毓昭听得烦了,不耐地打断他,“罢了罢了,你去向尚书令道个谢。”
豫王双目炯炯,“那莳萝?”
“归你了。”
“臣谢陛下赐婚!”李成范一连给梁毓昭磕了五个头,“梆梆梆梆梆”五声,一点也不掺水的五声,听得梁毓昭眉心直抽。
“赶紧滚吧。”
“是,臣这就滚,决不让陛下看着心烦!”
李成范从地上爬起来麻溜地滚了,梁毓昭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吩咐道,“去查查那个莳萝。”
自从梁毓昭答应赐婚,豫王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见缝插针地打探诏书什么时候才能下。
一开始梁毓昭着实不愿为这事儿下诏,只说派人往豫王府传个口谕,让王妃知晓是她的意思即可,可是豫王死活不答应,定要见到诏书才安心,说什么没有白纸黑字,王妃定会成为一大变数。
架不住豫王软磨硬泡,梁毓昭答应翌日给他诏书,结果他前脚刚走,豫王妃后脚就哭哭啼啼地闯进了勤政殿。
豫王妃一高门贵女,此刻哭得两眼红肿,仪态全无,梁毓昭命人扶她起来,她却执意跪在地上,“陛下,王上要纳一娼妓为侧妃,还说此事经过了您的首肯,您告诉臣妾,此事当真吗?”
“是,此事,朕已经答应了豫王,明日就下诏。”
豫王妃一听诏书未下,立刻起身扑到御案边,声泪俱下道,“臣妾请求陛下收回成命,万不可让那娼妓入府啊!”
“君无戏言,王妃,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乐妓罢了,日后入了府也是受你管教,绝不可能越过你这个豫王妃去,你尽可放心。”梁毓昭好声劝慰,奈何豫王妃也是个执拗之人,无论怎么劝,都固执地叩请她收回皇命。
“豫王妃,这是圣命,朕给自己皇兄赐个女人都不成?”梁毓昭面色严肃起来。
豫王妃惊闻噩耗,哭得脑子发昏,一时之间竟忘记了眼前这个皇帝是通过什么雷霆喋血的手段登上帝位的,待她此刻惊醒,一口惊惧之气卡在嗓子眼儿,差点昏死过去。
“请陛下恕罪,臣妾是一时情急,这才糊涂了,冒犯了陛下圣颜,”豫王妃抖了抖,绞尽脑汁地解释说,“陛下,您是没见过此女,您若是见到此女,便会明白臣妾为何如此着急,那女子长得的确容色绝世,可是却天生带着一缕倾国丧家之气,若是入了府,豫王府此后怕是不得安生了啊!”
“倾国丧家?豫王妃这话,听谁说的?”
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豫王妃才知所言不妥,开口时底气已经少了半分,“是,是臣妾请了相面师父看了那娼妓的面相,不瞒陛下,王上心系此女六年之久,臣妾也不是善妒之人,若是王上真心喜欢,让她入府当个乐姬也不是不成,故而臣妾请了相面师父去看看那娼妓,谁知相面的师父说那娼妓天生薄命,不是什么有福之人,尤其是眼尾半寸处的一颗红痣,乃大凶之兆,若是压不住她的命格,便会被其所累,家业败落,所以,所以臣妾才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王妃之心,朕也明白,你是为了豫王思量,可是朕已经答应了豫王让她成为豫王侧妃,”梁毓昭叹了口气,为难道,“也罢,不若你们夫妇俩各退一步,朕只下诏将此女赐给豫王,不册她为侧妃,如何?”
豫王妃抿唇不语。
她不开口,梁毓昭也不开口,随手拿起一封奏疏看了起来,没看几行,豫王妃就败下阵来,不情愿地捏着鼻子认了,“是,臣妾谢主隆恩!”
豫王妃离开后,梁毓昭问,“上回让你查莳萝,查得如何?”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回陛下,此女看似并无特别之处。”
“看似?”梁毓昭玩味道,“何处不妥?”
“无一处不妥。”
“那就是不妥了,”梁毓昭放下奏疏,背靠凭几,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豫王如此谨慎,却要大动干戈纳一娼妓,这事儿本就不简单,豫王妃既说她是倾国丧家的面相,朕这个一国之君,就得见一见她了,将她带进宫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