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肃杀,万物渐渐由荣转枯,是个适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季节。
才过中秋,天上的月虽然不再圆满得像个白玉盘,但仍旧是硕大一轮挂在天边,像一面缺了半弦的铜镜,映照出熙熙攘攘的红尘俗世里,那些古往今来不断上演的,因为权势,因为野心而发生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个个心怀鬼胎,人人皆不清白,然史册为胜者所书写,谁赢,便是王道。
王道在人间的具象,便是沿着长安城中轴线朱雀大道不断向北铺陈的那条宫道。宫道的最南端是皇城正门朱雀门,宫道的最北端是宫城正门承天门。正门从来只为天子开启,无数政客用阴谋亦或阳谋敲开了这条路上的一道道的门,最终登上了外朝宣政殿上的至尊之位,承天顺命。
不过,能够登上那个位置的,终究是少数,在此之前,所有心向往之之人,都必须经过喋血的试炼,从而角逐出最终的胜利者。
今夜参与这场试炼的人不在少数,几乎囊括了前秦与大周两朝所有的宗室,是李氏与梁氏自建章四十一年腊月之后,又一场你死我活的屠杀。
“王上,承天门已开!”
鲁王李成庆因腿脚不便,连甲胄都穿不得,只能端坐于战车之上旁观,无法亲身参与这一场争斗,可即便不能与将士同袍一道上阵杀敌,也无人敢挑战战车之上他的威严,他是今日之变的主导者。
听到了手下的回禀,李成庆心中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在他手下这一万将士没有杀进他母皇的寝殿勤政殿前,一切都还不算尘埃落定。
不过,距离尘埃落定,已经快了。
李成庆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右手情不自禁地覆上自己的右腿。拜这条腿所赐,他作为父皇母皇的嫡子,又是兄长前太子李成基死后的帝后长子,本该是兄长死后太子的第一人选,可无论是在前秦建章朝,还是在大周天凤朝,无论皇位上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他都从未被他们视为王朝的继承人。
偏偏这条阻断了他储君之路的右腿,还是他的母亲所赐。
当年皇帝还是建章帝,王朝还是大秦时,如今的天凤帝只是建章帝的皇后。大秦之前是大周,李氏夺了梁氏的王朝,梁皇后作为大周故太子之女,无时无刻不想着光复大周。梁后几十年来韬光养晦,暗中培植势力,哪知前太子李成基不满亲母参政,母子争权,李成基因言行不当被建章帝所废,李成庆作为嫡次子,本该被立为太子,可就在建章帝透露此意之后不久,李成庆在一次东郊围猎中摔下了马,伤了右腿,从此不良于行。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都没有残疾的储君,帝后虽未明言,但李成庆与太子之位无缘,已成前朝心照不宣之事。
此刻李成庆回想往事,一贯温润如玉,总喜欢在嘴角噙着温和笑意的人,脸上罕见地积蓄起一股阴贽之色。他的腿是何人所为,他的父皇心知肚明,却因忌惮他母亲的势力,而放任不管。
也罢,既然父皇母皇都不想将皇位给他,那他就自己抢过来。
“王上?”手下出声提醒,李成庆从回忆中走出,当机立断道,“入宫!”
承天门是一座有三道城墙的宫门,前后门之间有一座瓮城,一万禁卫浩浩荡荡地从承天门鱼贯而入,只要穿过瓮城,就能顺利抵达内宫。
事情往往会在千钧一发之间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
当一万禁卫全部进入瓮城之后,原本早就应该打开的第三道门不仅没有开启,就连第一道门也在顷刻间被迅速阖上。
李成庆陡然意识到,他这是被人请君入瓮了!
“王上!有埋伏!”
话音一落,瓮城四围的城垛上,密密麻麻搭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李成庆借着月光瞧见了城上士兵的甲胄,竟是左羽林卫!
竟是被他的母皇派去朔州驰援固边的羽林卫!
李成庆顷刻之间便明白了设局之人,他忍不住仰天大笑,“母皇啊母皇,总算是给你捉住了将我李氏一族斩草除根的机会,你到底棋高一着……”
千秋殿,内朝紧挨着勤政殿的一座殿宇,是信阳公主李敏的寝殿。
李敏正陷在甘甜的睡梦中,陡然被殿外的动静惊醒,她惊得翻身坐起,扬声呼喝今夜当值的宫人,“外面何人喧闹?!”
宫人匆匆忙忙进来回禀,“公主,东边有火光,似乎,还有刀兵之声!”
“火光,刀兵?”李敏神色一凛,赤足下地,“是勤政殿的方向,快,快给吾更衣!”
然后衣裳才穿了一半,千秋殿的宫门就被人从外头狠狠地踢开。
李敏拢着外袍转身望去,来人身着羽林卫甲胄,羽林卫乃帝王亲军,她顿时松了口气,“可是母皇让你们前来保护吾的安危?不知外头发生了何时?母皇现在如何?”
“回公主,鲁王与左金吾卫私通勾结,犯上作乱,现已被诛杀于承天门,陛下暂时无恙。”
“鲁王?”李敏闻言并不意外,“除了鲁王没有旁人了?”
“还有吕王、代王、陈王等前秦建章帝庶子八人,现皆已被诛灭。”
“那豫王呢?”李敏试探道,“豫王在何处?”
“臣等不曾见到豫王踪影。”
“竟没有豫王……”李敏低眉沉思,无意瞥见来人还杵在原地,顿时不悦,呵斥道,“你怎么还在此处,去殿外守着,满身血腥之气,惊扰了吾你该当何罪?!”
被呵斥的人面无惧色,并没有退守殿外的意思,李敏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你不是母皇派来的人,究竟是何人?!”
“可是信阳公主醒了?”殿外传来询问之声。
“是,公主已醒。”
“主上下令,若是公主醒了,就送公主上路吧。”
李敏闻言不禁后退了两步,瞪着双目朝向她一步一步逼近的羽林卫怒吼,“你敢,吾乃大周信阳公主!是陛下亲女,你敢动吾!陛下必定诛你九族!”
“托陛下的福,臣已无九族可诛,”羽林卫缓缓抽出腰侧长剑,“公主,您是李氏的公主,前秦的公主,新朝既立,您,当为奉养您的旧朝殉国,臣这就送您上路!”
“不,不!你敢!你敢!”
勤政殿,彻夜明烛高照。
天凤帝靠在御座上,单手支颌,专心致志地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对殿外的刀兵声充耳不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子渐渐蚕食掉白子的大半壁江山,此时只需落下最后一枚黑子,那么此局便胜负已定。
黑子握在天凤帝手中,她迟迟不愿落下。
“陛下,胜负已明朗,为何不落最后一子?”蒋宫正问道。
天凤帝捏着黑子敲了敲御案,问道,“几时了?”
蒋宫正看了眼铜漏回答,“回陛下,已经寅时了。”
“寅时了,为何羽林卫还不回来向朕复命?”
蒋宫正安慰道,“陛下您料事如神,把控全局,今夜定然不会出现变故,想来是羽林卫清扫前秦余孽时,费了些时辰。”
“琉茵,你还记得先帝死前对朕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天凤帝喃喃发问,“你应当不记得了,朕却记得十分清楚,他说,他要在九泉之下看着,朕这个逆天而行的女帝究竟能当几日。”
“陛下,我大周自是千秋万代……”
天凤帝打断了蒋宫正的话,“如今思来想去,那或许不是什么诅咒,而是他因不甘……”
“五星连珠!”
殿外忽然响起了惊呼之声。
“今夜的月如此明亮,竟还能看得见与月一般明亮的星辰?!”
“天降异象,是五星连珠!”
蒋宫正大喜,“陛下,五星连珠,如此异象,必定是在昭示陛下您当得帝位,承天顺命!”
天凤帝起了兴趣,搁下手中的黑子道,“哦?今夜竟有异象,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去瞧瞧。”
这时,殿门忽然大开,殿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天凤帝一愣,“何人在哪里!可是羽林卫大将军?”
来人缓缓入殿,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天凤帝这才惊讶地发现,来的人是她的长女,永周公主梁毓昭。
“你来做什么?”天凤帝皱眉不悦道。
此女出生于她与建章帝争斗最为激烈之时,被建章帝怀疑是她与人私通生下的孽种,非李氏血脉,建章帝本欲借此女废黜她的皇后之位,却被她将了一军,借钦天监测算天象保下此女,送往朔州抚养,还趁机废了长子的太子之位。此女在朔州十五年,期间从未回过京城,她知建章帝必不会放过此女,此女在朔州能平安长大也是不易,必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她对她终究心怀愧疚,这才在登基之后就将她召回,多加补偿于她。
然而此女终究没有养在身边,虽是她所生,为人处世却是优柔寡断,人前人后畏畏缩缩,又贪生怕死,目光短浅,根本没有半点两帝之女的骨气。不过她虽然不喜,却也没亏待她,不仅赐她梁姓,还封她永周公主,食邑两千户,远高出膝下诸子。
她并不想见到她,今日她来,又是凑什么热闹?
“母皇,”梁毓昭行至天凤帝跟前一尺处站定,“母皇可安?”
天凤帝看清了梁毓昭身上的甲胄,不可谓不心惊,“你从何处来?”
“从承天门而来。”
“来做什么?!”天凤帝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惊骇,但是某种强烈的直觉在提醒她,她的猜测不是没有半分可能。
“来向母皇报平安,”梁毓昭一手按在腰侧剑柄上,平静的目光直直地看进天凤帝的心底,“鲁王、信阳公主联合建章帝八庶子及左羽林卫发动政变,现已被儿臣率军诛杀,请母皇安心。”
“什么!”天凤帝惊得从御座上站起,“你哪来的兵马?!”
不,她的这个女儿,何时有这样的能耐了?!
“朔州颠沛流离十五年,其中艰苦,儿臣一日不敢忘,多亏母皇护佑,儿臣才能活着回到长安,母皇垂拱而治天下五年,您年事已高,儿臣欲为您排忧解劳,恳请母皇,恩准。”
“你也想当皇帝?”天凤帝头一回认真审视起这个女儿来,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眸光坚毅,杀伐果断不输于她的女儿,她从未真正看透过。
“是。”梁毓昭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目的,“皇帝,母皇当得,儿臣为何当不得?若不为帝位,儿臣又何必千里迢迢回到这里。”
“你杀了你兄弟姊妹十人,比朕狠。”天凤帝冷笑道,“皇位就在这里,你若真有能耐,来拿便是。”
“那么儿臣就多谢母皇禅位。”
天凤五年,永周公主梁毓昭发动政变,逼母退位,登基为帝,改元“建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