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
薛重雪点头,和小郁并排坐在庭内连廊的阶梯上:“师傅说,要和我一起回剑阁。估计不久听霜姨也要带你回刀谷了。”
人与人之间总是这样,相逢短,别离长。
天气逐渐回暖,天高云淡,原来已经是早春时节了。庭里一株紫叶李开得茂盛,雪白的李花飘了满地。
小郁用力地捏着手指,欲言又止。嘴唇嗫嚅了一下,半晌还是没有说话。
谢烛端了个食盘进来。盘上是几碗素面,老远就能闻到面上的葱花香味。“吃饭。”
重雪跑到石桌面前,小小的身子够不到石凳,跳了一下跳上去坐着,等其他人都来齐了,这才小口小口嗦着面。
她吃了几口,看了看小郁,又看了看浮白,放下筷子小声说:“师傅,我以后还可以和小郁见面吗?”小郁这个时候也把头抬了起来。
听霜面前的大海碗已然见底,浮白还没动筷,在仔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雪花。她闻言抬了抬眼,道:“你想见么?只要你想,那便能见。逢年过节,都是可以小聚的。”
听霜接过话头,爽朗笑道:“虽说这天地刀谷和天光剑阁,一处蜀中,一居燕赵,可只要想见面,哪怕相隔千里万里,你听霜姨也能来你身边。小重雪莫怕,不管怎么走,总是总不出这茫茫天地的。只要大家还身处江湖之中,便不算别离。”
听霜说完,起身回了房。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兵匣出来。她呛啷啷一声解开匣子,露出躺在绒布里头的两把武器。
“刀名听雷,剑号漱泉,出自西蜀剑庐之手,从今往后便赠与你们。希望你们两个今后还能好好练功,长大之后,做一个能真正顶天立地的人。”
这两柄好兵,乃是三年前西蜀剑庐天穹大会的胜者彩头。天光剑阁的“游魂剑”浮白与天地刀谷首席弟子听霜打了平手,一同位列魁首地位。
刀剑争鸣,衣袍猎猎,眉眼飞扬,酸风怒卷,好不快活。
可惜不久天光剑阁便突逢巨变,听霜只得收着故友的漱泉剑。前不久才得以重逢,浮白依然用着雪花剑,并不愿用这把剑。
她自觉配不上漱泉。
雪花也承载了太多太多沉重往事。她不舍得。说是刻舟求剑也好,说是画地为牢也罢,她还是愿意用着雪花。
听霜也并不在意武器优劣,两把神兵便一直掩于匣中,不见天日。
在仲春的最后一日,两拨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听霜谢烛和小郁北去天地刀谷,浮白二人则是西行入蜀。
虽然对彼此都卸去了敌意,路上小郁和听霜二人却仍是不对付。小郁对她虽是有了好感,听雷也确实是把宝刀,然而幼时孤苦的经历使她性格别扭,寡言少语,对听霜的依赖与好感也未曾表现在脸上。
听霜就心爱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时常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着实可爱,有时忍不住上手招惹,总是换得一手背的牙印。
小郁咬的不重,更像是轻轻碰了一下,用以示威和磨牙,没过半柱香往往牙印都消失了。于是听霜开始更喜欢这个小孩。
一路快马加鞭,身边景色逐渐从苍翠变得荒凉。北风呼啸,这天终于到了易水河边。
离天地刀谷还有数日路程,就算是最近的驿馆客栈也得有几个时辰的路。几人索性放马而行,任意西东,准备在河边过个夜。
走马川行,浩浩荡荡的河水拍在涯岸,溅湿了马蹄。此时几声惊雷平地而起,昏暝暝的天空毫无征兆地下起大雨。
几人将马拴好,放眼四周也未寻到合适的山洞,好在不远处有一间废弃的茅屋,便进去躲起雨来。
小郁从屋外抱了点稻草进来,谢烛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火取暖,无奈稻草全被打湿了,茅屋的屋顶还漏了个大洞,密集急骤的大雨噼里啪啦地打进来,怎么点都点不燃。
听霜笑道:“崽,你随我们习武已数月,还需要这火堆来取暖?运转内功护体便是,实在不行就随我出门练刀,练得浑身活络了起来,也不在意这早春天气了。”
小郁看了看听霜,似乎也觉得言之有理,她便抽了刀出来,练起听霜教她的横断刀诀来。练了一会,只觉全身暖热,便坐了下来运行吐纳的基本内功来。这横断刀诀自然也是天地刀谷的武学,不过相比于镇谷绝学锋鸣刀,它更加基础简单,然而威力不俗,是每个刀谷弟子入门必学的刀法。
不知过了多久,小郁倍感疲累,再也没法继续练功御寒下去,这才从内功运转之中慢慢把意识抽离出来。雨似乎是停了,一丝雨滴也没飘进屋来。
然而屋外噼里啪啦的声音提醒她,暴雨如常。她像是反应到了什么,抬头望去。
屋顶的破洞处被团成团的天青色长袍堵着,为防掉落下头还架着一柄精钢长刀,这是听霜把自己随身的听雷刀赠与小郁之后在齐云城随手买的一把新刀。
听霜的天青长袍绣工精致,材质上乘,甚至是疏水的表面,别说被雨淋湿透水了,就是用烈火去燎也烧不穿。
但是听霜生怕不牢固,连自己的里衣也脱了,打了个结固定住长刀。小郁往身旁看去,抱臂悠闲靠在墙边的女人上身只用白布裹了胸前,露出高大结实的身材。她身上布满的新旧伤痕反而更给她添了几分气势出来。
小郁问道:“你不冷么?我可以自己运功驱寒。”
听霜笑道:“你不累么?”
小郁摇头,过了一会又点头。“可是……我从前也习惯受冻了,你不用这样的。”
“再怎么习惯的苦痛也是苦痛,就像我从来没有觉得身上这些伤痕是什么荣耀或者勋章一样。他们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从前的疼痛。”
一直沉默着的谢烛突然开口道:“等你步入江湖,你身上也会出现这些伤口。你越想攀到高处,伤口就会越多。”
听霜眯着眼睛笑:“可是还好有我们在。我不会让你添什么新伤的。”
“我听霜没什么才能,就靠着入门早忝列刀谷惊雷殿的一个首席大弟子的名号,刀谷哪个弟子来了都得喊我一声师姐。崽,你说,作为师姐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罩着师弟师妹?”
小郁没说话,谢烛继续点火,这下没有雨丝透进屋内,最终还是点着了火堆。
不知何时雨脚渐歇,听霜盘腿坐在地上慢慢烤着略有磨损的青袍,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这好料子。不过换来崽没着凉,也算值得。”
小郁睡不着,躺在草席上假寐,闻言眼皮动了动,没吭声。被听霜发觉了,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快些睡觉,小孩子别老熬夜。”
不一会天光破云,日头正好,小郁出门牵马,听霜掣出佩刀检查,刀一出鞘,光华流转,寒凉如水,映照着听霜的面容清晰。她意外地发现了一些不同。
前几日在野外休息时,小郁总是不愿入睡,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周围动静,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去,清晨醒时她也早早就起了。
听霜嘴角又上扬了起来,这小孩,原来晚上趁着自己睡着,悄悄去石头旁打磨听霜自己的佩刀。这股嘴上当哑巴的别扭劲也和谢烛师妹小时候一个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收拾好了行囊,三人继续前行。
不知打马走了多久,总算来到了附近的兴海镇。
听霜一住进客栈就拉着谢烛和小郁急吼吼地出门采买了,傍晚归来的时候,谢烛左手拎着一大包开蒙经书,右手圈着一个食盒,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听霜则拿满了大包小包,伤药酒水衣裳一应俱全。回到房间放下手上的东西,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糖葫芦和一兜脆米片。
谢烛似乎对自己师姐身上能藏这么多东西的本领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放下东西静静坐在桌边,闭目假寐。
“山楂的、山药豆的、核桃仁的、葡萄的都有,想吃哪样自己挑。伤药和新衣服都先给你备着……你初入天地刀谷,既然是我听霜和谢烛的徒儿,自然是要穿的好吃的饱才行。前几日练刀太狠,掌心是不是都磨出血了?手伸出来。”
小郁呆呆地看着面前满目琳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偷偷把手背在背后:“……不用,我从前受了伤,都是让它自己好。”
谢烛这时候睁开眼:“那生病呢?换季染了风寒风热,吃坏了肚子,着凉了发了烧这些,你不吃药不治病的?”
小郁随口道:“忍一忍也就自己好了,不花银子。我和其他乞儿都是这样的。还没有占了好的地方他们揍我的时候疼。”
谢烛眉头都皱成了一团,想说什么却嘴拙,最后从袖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拿去花。不够还有。”
听霜蹲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小郁没有抗拒,窝在听霜怀里任由她处置掌心伤口。包扎完毕,听霜捏了捏她的小脸,也捏不起几两肉来:“瘦的跟什么似的,刀比人还沉吧。以后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小郁很快很快地回抱了她一下,听霜怔住,随即绽开了笑意,一下子把她举到肩膀上,在房内转悠了几圈。小郁脸上也挂了笑容,舔着糖葫芦上的糖霜,左手紧紧扒着听霜肩头。原来被人抱起来,被人背着转圈是这种感觉,也……还不错。
八年流离,至此乃终。
也不知道薛重雪过得怎么样了。浮白姨把她安全带她到了剑阁吗?一路上吃穿用度都还好吗,有没有遇见山匪野兽?
不怕,浮白阿姨武功也很高强,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她还是发现自己有一点想薛重雪。
她本以为不一会儿就能互相给对方写信,还可以在明年年关重新相聚。可是她好像错了。
自此之后的十年,她和重雪再也没有音书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