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堂里是女人的哀鸣和木棍砸在血肉上的闷响,小郁蜷缩在黄花梨木柜里,两只手捂着耳朵,不住颤抖。
她透过缝隙朝大堂望去,脸上突然一阵温热,冷不防被飞溅鲜血弄了满脸。
不知何时,打骂的声音终于停了,一具身体倒在她面前,空洞无神的两眼圆睁,呆呆的仿佛在与她对视。
明明这双柔美妩媚的桃花眼,前日刚刚对她温和地笑;这具了无生机的身体,前日带着她去浴池,将她脏兮兮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这双指甲缝里满是墙灰的枯槁的手,也曾双手提着装满香喷喷的白馒头的食盒递给她。
那双递给她食物的手腕上布满了交织错落的新旧伤痕。前半夜,她翻墙进来想把自己从乞丐窝里抢到的伤药带给孟夫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被孟夫人着急忙慌地塞入柜中,叮嘱看到什么也不要出声。
金虎酒醒了,他身后的三四名家丁也收了尚且沾着热血的棍子。他踢了几脚躺倒在地上的孟绪柔,见后者一动不动,便摔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金员外和几个杂役进来,拖地的拖地,擦血水的擦血水,很快把乱糟糟的大堂打理得光洁如新。孟绪柔的尸体也被打扮得干干净净,接着金虎便报官去了。
小郁呆呆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倾颓。她推开衣柜,腿却一软滚了出来,静静看着被平放在大堂的孟绪柔。
“捕头是我哥,仵作是我娘,这点小事还摆不平吗?女人死了,再讨一个便是了。”
金虎第二天夜里依旧大醉而归,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推开房门,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道哪来的一道小小黑影闪过,狠狠咬着他的手腕不放。金虎痛得大叫,左手用力推开那道黑影,将她推得朝内滚了好几圈。
门外仆役和护卫听到动静也破门而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架住了小郁,小郁还是没松口,手上一顿王八拳连抓带挠,左手摸到桌上的青铜烛台,抓起来就朝金虎头上砸去。
最后她还是被摁住了,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嘴角还带着金虎的一点碎肉和鲜血。
金虎冷笑:“哪来的野狗,给我打,打死了就扔去喂狗。”
击打声,叫骂声和呜咽声混在一起,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拽着头发拖到了院子外头,那几个护卫又回了金家大院,点着灯喝酒吃肉去了。
小郁趴在青砖地上,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痒痒的。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干净的黑色长靴,她努力抬头向上望去,看见了一个绛色衣衫的高挑女人,神色冷淡。
她手上拎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尖淌血。
她说:“跟我走。”
小郁摇头。
她把另一只手拎着的东西丢到小郁面前,是一颗人头,长了一张金虎那样的脸。
绛衣女人道:“你走不走?”
小郁还是摇头:“你自己走罢,我要给孟夫人守一晚上的灵。”
绛衣女人气笑了:“她是你什么人?”
小郁闭口不答。绛衣女人无奈,用衣袖拭了剑锋,“你要是被抓,我可不会救你。”
重雪难得地做了个噩梦,满头虚汗地从梦里醒来,一睁眼就和床头的一个小脑袋对上了视线。
小郁从兜里掏出两包糖,放在重雪的床头:“她们早上回来了,给我们一人带了一包糖。我的那包,还你。”
重雪迷迷蒙蒙摇头:“不用了,我还没洗漱,你先吃你的吧。”
“你做噩梦了?”小郁歪着脑袋。“为什么?”
在她年少的认识里,只有痛苦和仇恨才会使人做噩梦。
重雪打了个哈欠,慢慢地说:“白日里经历了事情,或是夜里睡相不好,还有其他很多原因,都会发噩梦。”
房门被轻轻推开,浮白走了进来。她的脚步极轻极轻,任何时候都不会发出一丝脚步声,像一缕游魂一般。
“都起来了?这都日上三竿了,赶紧去洗漱一番,听霜阿姨今日请你们去云海楼吃饭。”
重雪裹着被子又缩了进去:“师傅,我想再眯一会儿。”
浮白失笑,走上前帮她掖好被角:“只能多睡一刻钟哦。重雪要是睡过了,我们就走了,到时候小重雪想吃好吃的只能自己走过来了,没有师傅抱了。”
重雪嘴里咕哝着应了,浮白又转头看向小郁。
“谢烛都给我们解释清楚了,那金家的确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害怕,随我们一同去吧。”
小郁眼里防备不减:“你们别带着我。我还要去杀其他人。”
浮白淡道:“你还没看今日齐云晨报?”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粗纸,递给小郁。
小郁没接,声音却低了下去:“……不识字。”
听霜疏朗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不想问我们去了这么久是为何?我将早报念与你听。齐云城金家少主金虎,虐杀无辜百姓,以命换命,罪有应得;捕头金龙,徇私枉法,窝藏嫌犯,已畏罪自戮;仵作包庇,故意错诊,也被投入了大牢。如今你还有什么仇可报,最好一并说了出来,好让我一次性结清。”
小郁有些意外,眼睛又亮了亮,转头看着听霜:“你们是谁?”
听霜在树上换了个坐姿。
“燕地天地刀谷惊雷殿首席弟子,听霜。那日帮你杀了金虎的女的是天地刀谷的谢烛。”
“可她分明用的是长剑。”
“她是天地刀谷唯一一个使剑的弟子。”
浮白一边叫醒重雪一边给她拿衣服,被听霜瞪了好几眼,这才缓缓道:“床上这个小朋友,乃是天光剑阁漱玉殿弟子,薛重雪。小朋友,快些起来了,再赖床小心丢了你天光剑阁的面子。”她说到后头,又开始低声地哄着床上的小朋友。
小郁又转过头来:“那你呢?”
浮白不语,只是笑了笑。半晌,她说:“我叫浮白。”
一行人到了云海酒楼,谢烛早已订好雅间,坐在雅间待她们到来。
雅间非常宽敞,重雪坐在浮白左手边,听霜坐在浮白右手边。小郁想了一下,挑了个谢烛旁边的位置坐下。
谢烛挑眉,没说话,以眼神询问听霜。
听霜回以一个尴尬的微笑。
谢烛看着大快朵颐的小郁,若有所思。旁边的重雪看见小郁的碗里空了就给她添菜,添的都是重雪自己平常爱吃但是舍不得多吃的菜品。重雪添一筷子她就吃一口,添得快了她吃的也快,添的慢了也吃得慢。
浮白道:“你们都慢点吃,莫让别人瞧见了,以为是我虐待你们,不给你们好好吃饭……小重雪,只能喝酸梅汁,不许偷喝我的酒。”说着把酒壶从重雪怀里掏了回来,给她斟上了一杯梅子汤。
谢烛看着小郁,突然道:“你想不想学武功?”
小郁把脸从满盘珍馐里拔出来,用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谢烛。
第二个月,一行人一直在齐云城,谢烛和听霜教导小郁练天地刀谷的基本刀法和内功,浮白则在纠正重雪武功上的一些小细节。
小郁拿起刀来就没了命似地,从天光破云练到暮色四合,每日练得精疲力尽这才抱着武器沉沉睡去,有好几次第二天大早都被听霜在屋外头捡到,一问原来是练得累了盖着天穹的寒星倒头就睡。
重雪虽比小郁还小了一岁,可她三岁便被抱上了天光剑阁,到如今已是习剑四年,基本功扎实,小郁却是刚接触武学门道,任凭多刻苦,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将打了个基础。
天地刀谷位于燕赵之地,易水河边的锋鸣山上,是有名的大门派,以刀法见长。谷中分为“惊雷殿”与“流电阁”两部,两部修习的武学均是鸣震刀诀。惊雷殿更注重刀术修习,而流电阁则专注理论。天光剑阁就不同了,建于蜀中深处,分为正剑与快剑两个流派,正剑弟子位于山顶漱玉殿,快剑弟子深居山腰拍剑林。
天南地北两个门派的弟子,竟能结为至交,一路同行。
这日薛重雪练完了功,被浮白叫了过去给她往背后塞汗巾,整理妥帖之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去找小郁姐姐玩吧。”
薛重雪却反常地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路迈着小步子去找小郁,回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浮白。
“怎么了?”浮白失笑,揉着她的脑袋。
“我不想回天光剑阁。我想和师父、谢阿姨、听霜阿姨和小郁姐姐她们在一块。”
浮白静静地和薛重雪对视。过了一会,她轻轻开口道:“你吕师兄和其他师兄师姐应该和你说了吧,我已不再是剑阁弟子。”
薛重雪点了点头,又摇头:“龙师叔说……你害死了赵师姨,我不信。”
浮白道:“不是我杀的她,但她的确是死了。你若是跟着我,就不怕我哪天走火入魔,将你当成心魔一剑杀了?”
上次她因功法反噬,陷入心魔,将重雪错认成当年围攻者,差点一剑杀了她。还好谢烛睡梦中警觉度高,感官灵敏,替薛重雪接下了这一剑。现在想来浮白那静如止水的心湖还是不免泛起一阵阵涟漪。
“可是……可是我不想回去。”
她偷跑下山的前几日,其他弟子对她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傻孩子,你还念着她?你师傅浮白,早就忘了你了。这三年,她在外杀人如麻,快活自在,何曾想过回来看你一眼?你对她而言,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龙兴海嫉恶如仇,当着剑阁众人的面将浮白的弟子牌一剑斩碎。吕随风快步上前护着薛重雪,无奈道:“龙师叔息怒,诸位师姐妹兄弟也稍安勿躁。重雪她还小,想念师傅也是人之常情。”
周围有龙兴海的徒弟窃窃私语:“吕师兄就是心肠软!要是那魔头还有心,怎会三年都不回来看她的小徒儿。怕是早就把剑阁里面的这个小徒儿当成拖油瓶了吧!”
另一名弟子冷冷斥道:“剑阁教她养她,她还是惦记那叛徒,要我说,师傅做的对,就得点醒她!人家根本不要她了,她还在这里自作多情!”
薛重雪低着头,眼窝里含着一包泪,将掉未掉。
吕随风回头看着薛重雪,似是不忍,说:“你看,大家说的话虽然直白,但是不是全无道理。听话,师兄师姐和剑阁才是你的家。”
他顿了一顿,又道:“浮白她当年并非只是叛门那么简单。她偷练禁功,心智入魔,在黑龙洞里亲手害死了负责看守她的赵师姐。浮白师姐手上沾着同门的血啊。”
重雪摇着头,一直摇一直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用小手无助地揩着眼泪。
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要去找到师傅问清楚。
浮白沉默须臾,道:“听霜和谢烛她们过段时间就要启程回天地刀谷了。你跟着我一个人不安全,我的心魔随时可能发作。我跟着你一起回剑阁,我来照顾你,没人敢说你的闲话。”
“可是……”薛重雪紧紧扒着浮白的衣襟,“我怕大家对师傅你有敌意。”
浮白浅浅一笑,笑意不及眼底:“小重雪,别怕。他们谁也打不过我。能够和我过上两招的人,恐怕还没长大呢。”
她已众叛亲离,失去至爱之人,如何又能失去唯一的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