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白日无光。千里北风怒号于平野之上。一行人马穿行于苍莽大地。
这行人披甲执锐,正押解着一辆囚车缓缓前进。暮色将至,不免人困马乏,行路缓慢。
哪里是尽头?这大野一望无际。
好像尽头处静静立着一席白色身影。一行官兵走得近了才明白,原来她就在不远处。
她太安静了,像一缕游魂。白衣白裙,就连腰间长剑都是雪白色的。囚车里的人抬起眼皮,透过乱糟糟的长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人。
官兵头领呛啷啷亮出钢刀,质问道:“来者何人?”
白衣人没有回答他,他只觉胸口一凉,然后才听见身后的官兵惊呼。他短暂地清醒了几秒,胸前涌出的鲜血像水缸破了一个口子一样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接着意识便模糊了,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这把剑被自己的心脏和铠甲卡住了。
他感觉错了,这把剑很利落地就抽了出来,他也倒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半数官兵四散奔逃,剩下的少部分官兵护着囚车,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然后他们也死了,死在了那把雪白的长剑之下。其实谁也没有看见白衣人是怎样出剑的。
木质囚车也被雪白的剑斩断,囚车里的人往角落窝了窝,低下脑袋。她看起来只有**岁,宽大破烂的囚服套在瘦小的身子上。
白衣人就站在她面前,许久,像一潭清泉一样的眼里氲出笑意。她说:
“齐云城的金公子,是你杀的?”语气冰冷如刀,与温和的面容截然相反。
她终于抬起脑袋,凶虎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衣人。
她道:“我不仅要杀了他。我要是活了下来,我还要回去杀了他的爹娘,还有他那衙门里的捕头哥哥。”
白衣人眯起眼睛,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一个青色衣袍的身影从远处狂奔而来。小姑娘猝不及防,衣领被这人一把揪住,提溜了出来。
青衣人一放手,接着又捏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揪在半空中。
她两腿乱蹬,眼里凶光更炽,不住地朝这两人嘶吼哈气。
青衣人冷着脸问:“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杀了他还要杀他们?”
她扭过头不答,白衣人抬了抬眼皮,忽然道:“听霜,你先放下她,我认得她。”她伸手捏住小姑娘的脸,抬起来静静打量。“你是那日客栈门口的小乞儿。”
小姑娘用力一口咬了下去,**却传来一阵疼痛,原来是白衣人眼疾手快,撤了手用自己剑鞘横着塞在她口中抵住咬啮。
她眼中泛起泪花,下口却更狠,一口咬下一块木质剑鞘。木屑刺在口腔之中,生生地疼。
叫听霜的青衣人把她往自己面前提溜了一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情,嘴上却是在对白衣人说话:“浮白,此事已了。本来我们觉着是官家在乱抓无辜,荒唐到拿小孩儿来顶罪,没成想她自己都承认了。要是放了她回去,估计还会有更多人遭到毒手。我这就拿着你去见官。囚车是我劫的,你也是我放的。我又把你抓了回来,就当我是戴罪立功吧!”
听霜找来绳索将她捆了,正想抬上马儿,浮白像幽灵一般又飘到了青衣人身前。
听霜皱了眉,以眼神询问。浮白道:“先将她带回去,此事尚有蹊跷。”
齐云城算是中州地区繁荣富庶的城池,往来行人与胡商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鼻尖传来一阵阵早饭的油香气,渔女又挑着几担鲜活的鳜鱼路过,晶莹的水珠跌碎在石砖路面,炸出一朵朵清透的花儿。
为了不引人注目,浮白解下自己的披风,裹着小姑娘瘦弱的身板,绳子的另一端被她藏在雪白的大袖之中。
不管小姑娘怎么呲牙咧嘴,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姐妹之间闹矛盾了而已。
回到客栈房间,浮白把小姑娘放在床边由听霜看管,自己不动声色地走入屏风。
“小重雪,你又偷喝师傅的酒。”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女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浮白左手单手将一名面如雪砌,衣裳干净的可爱女童抱在身上,右手拎着一壶清酒,安安静静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女童看上去七八岁,两只手扒着浮白,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内仿佛含着一汪清泉,就这么地在听霜和小姑娘之间好奇地来回打量。
听霜原本和小姑娘四目相对,互相虎着脸瞪视对方,听到动静,赶忙调整表情,偷偷又瞪了一眼小姑娘,接着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疏朗的笑靥迎了上来:“我们小重雪来啦,昨日休歇得如何?你听霜姨给小重雪带了糖葫芦。”
她转头看了一眼浮白,又道:“你不嫌累么,快放下她,让我抱抱。”
女童又把浮白扒得紧了一点,她雪白的绸衫被抓得皱了一点点。
浮白无奈:“多少日了,你还不知重雪不吃你这招么?”
听霜看上去还想争取一下,看到重雪受惊的样子,遂作罢:“……罢了,她还是同你亲,慢慢来,迟早让孩子认她听霜姨。”
她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将它慢慢伸到重雪面前:“这个还是给你,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重雪一抬手,轻轻接了过来,小口小口舔舐,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子。
浮白放下重雪,将视线移到小姑娘灰扑扑的脸庞上:“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言不发。
浮白走向她,她下意识往后避,结果后背撞上一个高大的身躯,听霜收回方才的笑意,冷冷觑着她。
浮白低下身子,她紧张地挣扎,却发现眼前的白衣女人是在默默解下捆缚她的绳索。
“不说话?我看你小小年纪凶得很,牙口也不错,不妨就叫你野狗子好了。”
“……我有名字。”小姑娘别过头,闷闷回道,“我叫小郁。草木茂盛的郁。”
“小郁,”浮白解完她身上的绳索,掏出帕子将她脸上血渍一点点拭干净,笑道:“你既不愿说为何杀金公子,那便不说了。”
听霜抱着臂:“就是可能要麻烦你继续和我们住几日了。”
重雪在旁边和糖葫芦作战,好不容易啃了半颗山楂球下来,一下子吃多了嘴里有些包不住,她便放下糖葫芦,嚼吧几下,皱着眉忍着酸咽下去。等气喘匀了,抬头看了一眼浮白,扯着她的衣袖缩在她身后,只怯怯探了一个脑袋出来:
“师傅,她说得不对。”
“哦?”浮白轻轻抚了抚重雪毛绒绒的脑袋:“小重雪,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们那日去看过金公子尸身,他虽然身上有多处抓挠所致的伤口,然而致命伤却是胸膛上的一道剑伤。他分明是被一剑穿胸,当场毙命,死后头颅才被割了下来,丢在金家大院的门外。”
重雪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带着孩童的稚嫩,声如其名,仿佛冬日里化开的一滩雪水。
听霜笑道:“不愧是我们小重雪,冰雪聪明。”她语气又一转,冷冷道:“那你可瞧得出来,那道剑伤是何种剑法所致?”
重雪有些犹豫,只听听霜续道:“不必顾忌,看出什么,直说便是。”
“不必再猜了,就是横昆仑。”房内响起另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绛红衣袍的女子从窗外跃入房间。
“金虎,是我杀的。”
小郁看到冷面女子,眉眼之间露出几分笑意,甩开听霜拉着她的手就走到女子身边,还不忘呲牙朝听霜又露出一副凶相。
“谢师妹。”听霜放下的手臂又抱了起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笑容。
她和浮白对视一眼,浮白蹲下身子,平视着重雪:“师傅和你听霜阿姨和谢烛阿姨有点事情要说,你在这先和这位小朋友玩一会儿,我们说完事回来给你们带酥糖吃。”
重雪点点头,目送着三人走出房门,突然又奔向浮白,紧紧抱了她一下,这才小步走回房间。
小郁蜷缩在角落,死死盯着重雪。
重雪蹲下身子,在衣兜里头摸了摸,只摸出一颗饴糖来,她看着仅剩的一颗糖,脸色有些纠结。半晌,还是将它放在地上,用手往小郁那边推了推。
“……这是我最后一颗糖了,你要是还想吃的话,我叫师傅再买给你。你放心!她待我很好,一定会买的。”
小郁没有接,脑袋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狠戾的眼睛望着重雪。
重雪回望了过去,平常怯生生的小女孩突然不害怕了,继续接着话:“你和谢烛阿姨认识吗?我知道她的剑从来不无故出鞘,金公子胸口那一剑,我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谢烛阿姨的独门绝招‘横昆仑’,这么看来,一定是那金公子,咎由自取了。”
她很相信自己的推测,“他欺负你了吗?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他打的?我让师傅去教训他。”
小郁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别过头,还是咬着牙关不说话,手默默地伸了出来,拿过那块饴糖,剥开糖纸塞到嘴里。
她似乎并不会吃糖,只用力嚼了几下,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梗着脖子一股脑把嚼碎的糖咽了下去。她似乎被糖噎到,又咳嗽了几声,好半天才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