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海鸥:我们的春天未曾到来 第55章 谁偷走了我的姥姥

小榆儿最初对“石头哥哥”的到来是怀着一丝隐秘的兴奋的。家里终于多了一个伴儿，虽然这个哥哥又黑又瘦，像根被风刮来的芦苇杆，总是抿着嘴不说话。她偷偷观察他，好奇他那个鼓囊囊的化肥袋里装着什么宝贝，更好奇他为什么总是垂着眼睛，好像地上能长出花儿来。

可这点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像一颗投入深井的小石子，连回音都没有就被吞没。她猛地发现，姥姥的目光不再像阳光一样时刻笼罩着她了。

最大的那块烙饼，不再属于她了。姥姥甚至会把脆黄的饼边，细心地把油汪汪的肉末夹到哥哥碗里，用一种她从没听过的、又轻又软的声音说：“小石头，多吃点，看你瘦的。”而那把总是为她嗑开瓜子的粗粝大手，现在总是落在哥哥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替他抚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就连屋里最好的那片阳光——她冬天最爱躺着打滚发呆的地方，也被那个灰扑扑的化肥袋占据了。它沉默地蹲在墙角，散发着陌生的泥土和干草味儿，像一个入侵者，蛮横地抢走了属于她的地盘。

哥哥自己更像块石头。他不说话，只干活。水缸总是满的，地扫得发亮，灶膛里的柴火塞得恰到好处。他用自己的勤快和沉默，在家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稳稳地接住了姥姥所有的怜爱和关注。

小榆儿被彻底激怒了。一种被抛弃的恐慌和嫉妒啃噬着她。她开始用各种方式反抗。她在他刚擦完的地板上踩上泥脚印，在他写字时故意大声唱歌。可他只是抬起眼，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波澜，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把她弄乱的一切恢复原样。

这种沉默的包容比骂她更让她难受。她宁可跟他打一架！姥姥却总是把她拉到一边，语气里带着她不懂的沉重：“榆儿，乖，别闹哥哥，哥哥……不容易。”

每一次“别闹他”，每一次“他不容易”，都像往她心里扔进一把冰冷的石子。那点最初的好奇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委屈和愤怒：他抢走了我的姥姥！凭什么？！

“苦什么苦！他是来抢我姥姥的！”她跺着脚喊出来，眼泪迸溅，“我讨厌他！让他走！”

她哭着跑开，没看到身后哥哥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瞬间低下去的头，也没看到姥姥眼中复杂的叹息。她只觉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那种排斥不再只是幼稚的闹脾气，而是染上了一种被夺去至亲之爱的、尖锐的伤心。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

她一股脑跑出筒子楼，漫无目的地在巷子里乱转，踢着脚下的石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心里的委屈像吹胀的气球，越来越大。她故意不回家，想着姥姥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着急，一定会后悔把那么多爱分给了哥哥。她就要让姥姥着急，让姥姥知道，她小榆儿才是最重要的那个。她躲在邻居屋后堆放的旧木板缝隙里，抱着膝盖，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固执地等着姥姥第一个来找她。

姥姥第三次踱到门口，朝着巷子口张望，眉头越皱越紧。天边的晚霞都快烧尽了，灰蓝色的暮霭一点点漫上来，往常这个点儿，小榆儿早该叽叽喳喳像只归巢的麻雀一样扑进门，嚷嚷着肚子饿了。

“这野丫头，又跑哪儿疯去了……”姥姥嘀咕着，心里的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慢慢晕开。她转身朝屋里问：“柏川，磊子，你们放学瞧见榆丫头没？”

李柏川正检查王磊的作业本，闻声都抬起了头。

王磊心直口快，立刻摇头：“没啊，姥姥。我们回来时就没见着她。是不是去前街小卖部买零嘴儿了？”

李柏川却细心些，他放下笔，站起身：“下午第二节课后好像见过她，在操场边上晃悠，后来就没注意了。姥姥，您别急，我们出去找找。” 他敏锐地察觉到姥姥语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焦急，补充道：“她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我和磊子分头去找，很快的。”

姥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了擦：“这……这天都快黑了……这孩子从来不会这么晚不吭声的啊……”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姥姥立刻解下围裙，急匆匆地出了门。李柏川和王磊也紧随其后，三人分头在巷子里呼唤着小榆儿的名字。姥姥的声音带着颤音，一遍遍喊着“榆丫头——回家吃饭了——”，李柏川和王磊则跑向小卖部、学校操场和常去的同学家。

然而，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三人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家门口，脸上都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都找遍了，没有……”

“她能去哪儿呢？”王磊喘着气，有些慌了。

一直沉默地跟在众人身后的石头哥哥，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她下午……是朝屋后跑的。” 他一直记着那个哭着跑开的方向，内心的愧疚和担忧让他比谁都更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呼喊，只是用眼睛仔细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柴堆、杂物和隐蔽的角落。

说完，他没等大家反应，便独自快步绕向屋后那片堆放杂物的区域。借着邻居窗子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一堆旧木板上。他记得这些木板，有一次就躲在这里面，差点睡着。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屏息地搬开最上面几块吱呀作响的木板。

缝隙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抱着膝盖，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肩膀在夜风中微微发抖。

找到了。

他心头一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他只能回头，朝着前院的方向，用力地、压抑地喊了一声：“姥姥！在这里！”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夜，瞬间引来了其他三人急促的脚步声。

缝隙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抬起头，被泪水糊住的眼睛在黑暗中费力地辨认着来人。当看清逆着光、那张写满担忧与愧疚的熟悉脸庞时，小榆儿的心猛地一跳——怎么会是他？第一个找到她的，竟然是她最不想看见、也以为最不会来找她的石头哥哥。一种混合着委屈、惊讶，甚至有一丝难以承认的安心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她赌气的防线，化作更汹涌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把自己抱出来，却在他试图用袖子帮她擦眼泪时，倔强地扭开了脸。

这次意外的寻获并未让小榆儿立刻原谅他。但从此以后，她那些尖锐的刺似乎悄悄收起了一些。她依旧不怎么跟他说话，却不再故意弄乱他的东西；吃饭时，会把不爱吃的肥肉默默拨到碗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任性丢在桌上。一种微妙而沉默的转变，正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而她自己也尚未察觉，那道横亘在心中的冰墙，已然因他第一个找到她的身影，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