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海鸥:我们的春天未曾到来 第54章 从田野到筒子楼

通往县城的乡间土路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一辆破旧的、车斗里堆满了鼓鼓囊囊麻袋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喘着粗气，艰难地行驶着。开车的是栓子，他脸色依旧有些病后的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混合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希望和挥之不去的忧虑。他身后，坐着他的儿子小军（小石头的大名）。小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太合身的“最好”的衣服，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书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旧化肥袋，里面是他的书本和几件换洗衣裳。他坐得笔直，小脸紧绷着，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眼睛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市轮廓。

“军啊……” 栓子放缓了车速，机器的轰鸣声小了些。这已经是他一路上第无数次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和反复叮嘱而显得干涩沙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到了你姑奶奶家……眼珠子放亮点！手脚麻利点！ 看见水缸空了，立马去挑水！看见院子脏了，抄起扫把就扫！灶台边上的柴火，见少了就赶紧抱！吃完饭，抢着把碗洗了！ 你姑奶奶年纪大了，腰腿都不好使唤，小榆儿还小……这些活儿，都是你的！听见没？” 他的语气近乎严厉，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铁砧上，重重地砸进小军的耳朵里。

“嗯，爹，听见了。” 小军低声应着，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怀里化肥袋的边角。

“还有，” 栓子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儿子，目光复杂，“嘴巴要甜！见着姑奶奶要叫‘姑奶奶好’，见着小榆儿妹妹要叫‘妹妹’。人家给你盛饭夹菜，要说‘谢谢’！不许挑食！姑奶奶家做啥吃啥，咸菜窝头也是好的！不许摆脸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咱是去麻烦人家的……是去沾光的……要记着人家的恩情！爹……爹没本事……只能让你……”

后面的话，栓子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眨了眨有些发红的眼睛，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涩硬压了下去。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冰凉的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军看着父亲微微颤抖的后背，抿紧了嘴唇，把脸转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也堵得难受：“爹，我知道。您放心。” 他明白父亲没说出口的话。那沉甸甸的恩情和父亲深重的无力感，像两座山，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

三轮车终于吭哧吭哧地驶进了筒子楼所在的巷子。离老远，就看到姥姥带着小榆儿，已经等在楼下了。姥姥踮着脚张望着。

车刚停稳，栓子就跳了下来，脸上努力挤出热情又局促的笑容，连声招呼：“婶娘！麻烦您了！麻烦您了！”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绑在车斗上的绳索。那车斗里，赫然堆着四个鼓鼓囊囊、几乎要胀裂开来的巨大麻袋！

“栓子！你这是干啥？” 姥姥一看这阵势，惊得连忙上前阻拦，“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城里啥买不着？快别卸了！”

“不不不！婶娘！您别拦着！” 栓子急得脸都红了，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点执拗，“都是自家地里出的，不值钱！不值钱！” 他动作麻利地和王木匠家大小子一起，把沉重的麻袋往下扛。

“这一袋是新碾的苞米面，磨得细，熬糊糊香！” 他拍着一个麻袋，又指着另一个，“这袋是刚收的黄豆，粒儿饱！” 第三个麻袋解开一角，露出红艳艳、个头饱满的干辣椒，“自家晒的辣椒，添个味儿！” 最后一个麻袋最沉，里面是晒得干透、去了壳、黄澄澄的小米。“小米养人！熬粥最好了！”

每一袋粮食，都散发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沉甸甸的，凝聚着一个庄稼汉能拿出的最实在、最厚重的心意。这几乎是家里能搬动的大部分口粮了！栓子扛着麻袋，额角青筋都迸了出来，脚步却异常坚定，一趟一趟，固执地把它们搬进姥姥那间本就拥挤的小屋角落。他要用这最笨拙、最实在的方式，尽可能地减轻心里的那份“过意不去”，仿佛这些粮食能堵住那个他觉得自己给姥姥挖下的“窟窿”。

小军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也努力想帮忙搬点小东西。他看着父亲佝偻着背、汗流浃背地扛着粮食，看着姑奶奶想拦又拦不住、既心疼又无奈的神情，再看看角落里那几座突兀的“粮食小山”……他抿紧了嘴唇，把父亲路上所有的叮嘱，更深、更深地刻进了心里。他知道，从今天起，在这个陌生的屋檐下，他必须比在自己家更勤快十倍、百倍。父亲的脊梁，父亲的尊严，都沉甸甸地压在这些粮食上，也压在了他的肩上。

安顿好粮食，栓子甚至没顾上喝口水，就匆匆要走。他不敢多停留，怕自己绷不住情绪，更怕给姥姥添更多麻烦。

“军啊……听姑奶奶话……好好念书……” 在巷子口，栓子最后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小军晃了一下。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迅速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上了那辆空荡荡的三轮车。发动机“突突”响起，车子很快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柴油味。

小军站在原地，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直到那“突突”声彻底听不见。他挺直了小小的背脊，转过身，对着姥姥，用清晰而响亮的声音说：“姑奶奶，我去看看水缸满不满。” 然后，他走向那个堆满了沉甸甸粮食和期望的小屋，脚步异常沉稳。

小军转身走向水缸的背影异常沉稳，那双尚显稚嫩的手却已悄然攥紧。角落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无声散发着阳光与泥土的芬芳，姥姥望着孩子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欣慰。她悄悄将一把糖果塞进围裙口袋，想着晚些时候该怎样自然地放进孩子的书包，却不料这个小小的举动，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照亮少年孤独时刻的第一束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