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海鸥:我们的春天未曾到来 第56章 沉默的证言

找到了小榆儿，姥姥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仿佛塌了的天一下子又补上了。可紧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化作了滔天的后怕和怒火。

她一把将小榆儿从石头怀里拽过来，上下其手地仔细摸索检查，确认她没磕着碰着，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随即扬手就照着她的后背和屁股，“啪啪”地打了好几下。那力道不重，更多的是宣泄一种极致的恐慌。

“你这死丫头！你这不省心的冤家！”姥姥的声音又尖又颤，带着哭腔，“你跑哪儿去了？！啊？！天都黑透了你不回家！你知不知道姥姥快急死了？！我以为你被拍花子的拐走了！我以为你掉河沟里了！你这要是出点什么事，你让姥姥怎么活？！怎么跟你……跟你爹妈交代啊！”

每一句质问都像锤子一样砸下来，伴随着又急又气的拍打。姥姥是真的吓坏了，脸色苍白，眼圈通红，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小榆儿原本那点微弱的安心和后悔，瞬间被这劈头盖脸的责打和训斥给激没了。她心里那点不服气和委屈再次占了上风，尤其是当着刚刚找到她的“仇人”的面，姥姥这样训她，让她觉得格外丢脸。

她扭着身子躲闪，梗着脖子，带着哭音顶嘴：“我就出去玩玩怎么了！谁让你只喜欢他！你不找我不就行了！反正你也不要我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眼泪淌得更凶，但嘴巴却硬得很。

“你……你还敢顶嘴！”姥姥气得手都抖了，“我不管你谁管你！什么叫不要你？姥姥什么时候不要你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脸色依旧苍白的石头哥哥，忽然上前一步，低声开口：“姑奶奶，您别生气了……妹妹还小，她不是故意的……她可能就是心里难受，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天黑这么快……” 他的声音干涩，却努力地想为小榆儿辩解，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都怪我，是我不好……”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尤其是那声“妹妹”和看似体贴的辩解，在小榆儿听来无比刺耳，简直像是在炫耀他的“懂事”和衬托她的“无理取闹”。

她猛地扭过头，通红的眼睛狠狠瞪向石头，像只被彻底惹恼了小兽，口不择言地尖声喊道：“要你假好心！谁要你帮我说话！装什么好人！要不是你，我才不会跑出去！都怪你！最讨厌你了！”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甩出去，带着孩子气的恶毒和迁怒。

空气瞬间凝固了。

石头哥哥像被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骤然睁大，清晰地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刺痛，随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又被他拼命忍住，眨了几下眼，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猛地噎住了声，仿佛所有的话都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死死卡在喉咙里，堵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滞涩了。他怔怔地看着小榆儿，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辩解，也许只是无意义的音节——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视线仓皇地落回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破的旧布鞋上。他盯着鞋尖上那个小小的、快要脱线的补丁，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能帮他藏起此刻汹涌的难堪和伤心。

他本就单薄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缩瑟，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后的幼苗，勉强站立着，却已遍体鳞伤。

他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妹妹还小，她不是故意的……她是受了委屈才说气话……爹说过，要懂事，要忍让，不能给姑奶奶添麻烦……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她……

这些念头像脆弱的盾牌，试图抵挡那尖锐的言语带来的伤害。可那一声“假好心”、“讨厌你”，还是像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他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扎得他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离了家，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拼尽全力地想做好一切，渴望得到一点点温暖的接纳。此刻，他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被否定了，那种深切的委屈和孤独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只能把头垂得更低，用力地咬住自己的口腔内壁，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态，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那双垂在身侧、刚刚还小心翼翼抱她出来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无法言说的伤心。

姥姥也被小榆儿这不知好歹的话气得倒仰，胸口一阵发闷，眼前都跟着黑了一下。她猛地抬起手指着小榆儿，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你！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好坏话都听不出来了吗？！” 姥姥的声音又急又痛，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哥哥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他是害你了还是骂你了？他是在替你开脱啊！你这刀子似的嘴往谁心上戳呢？！”

她看着外孙女那副梗着脖子、泪流满面却满脸不服气的倔样，再看看旁边石头那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可怜模样，心里真是又气又疼，像被两把钝刀子同时割着。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直冲头顶，可那怒火底下，又漫着无边无际的酸楚和迷茫。

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吼出来，想告诉小榆儿她哥哥在家吃了多少苦，想告诉她栓子送来那几袋粮食意味着什么，想告诉她这孩子的小心翼翼和勤快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可这些话涌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怎么说？从何说起？对着一个满心觉得自己被抢走了姥姥、被全世界辜负了的小丫头，说这些她根本理解不了的成年人的艰辛和无奈？说她亲娘以前受过的苦？那只会让事情更糟，更伤孩子的心。

更何况，石头就在旁边，那些话每一个字落在他耳朵里，恐怕都是更深一层的难堪和伤害。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拖不动了的叹息，那叹息里裹着无尽的疲惫和失望。

“罢了……罢了……” 姥姥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挥了挥手，连声音都透着一股沙哑的苍老，“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就犟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了看小榆儿，那眼神里有怒气，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无奈。她最终什么也没能解释，只是疲惫地拉过小榆儿的胳膊，声音低沉了下去：“回家。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那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和她眼中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像一根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了小榆儿一下，让她那被愤怒和委屈填满的心，莫名地慌了一瞬。

小榆儿喊完那通话，其实立刻就后悔了。尤其是看到石头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低下头的模样，她心里猛地一揪，有点发慌。她知道自己话说重了，那并不是她全部的真意……可是，强烈的自尊心和还在翻腾的委屈让她拉不下脸来道歉。

于是，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梗着脖子，死死咬着嘴唇，把脸扭到一边，用噘得能挂油瓶的嘴和继续往下掉的眼泪，来掩饰内心那一瞬间涌起的、陌生的愧疚感。

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姥姥又气又心疼，看着噘嘴掉泪的外孙女，又看看旁边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肚子的火气发不出来，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又无奈的叹息，拉着小榆儿：“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而小榆儿，一边被姥姥拖着走，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那个沉默地跟在后面的身影，心里的滋味，比刚才一个人躲在木板缝里时，还要复杂混乱一百倍。那道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冰墙，仿佛又因为她的口不择言，悄悄弥合了一些，却冻得她自己心里一阵发凉。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歉疚。就在她以为今晚的煎熬即将这样沉默地结束时，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哥哥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他手里竟紧紧攥着一只从她失踪起就找遍了半个城区才买到的、她最宝贝却丢失已久的旧布娃娃。娃娃的裙角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而他摊开的掌心，布满了被荆棘划出的血痕。

这个沉默的、近乎偏执的证明，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小榆儿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她一直排斥的哥哥。而明天，当这只娃娃背后的真相被完全揭开时，她才发现，自己今天所有的怨恨，原来都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误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