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海鸥:我们的春天未曾到来 第53章 路长长

昏黄的灯泡在低矮的屋顶下摇晃，光线微弱得连墙角的蛛网都照不真切。栓子强撑着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沉重的喘息，仿佛一具破旧的木偶被勉强提起。小军妈妈拧着衣角，衣料几乎要被她的手指绞破，她把姑妈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不确定的颤音。

话落，屋子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栓子佝偻着背，头颅深陷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破旧的床单上抓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灰白色。他几次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如叹息的喘息。“不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绝对……不行。”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里面交织着痛苦、羞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咱家的难处，不能变成姑妈的难处！我这身子……已经不中用了，不能再当一个……拖累长辈的白眼狼！”他说得急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慌忙用袖子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愈发瘦小可怜。

小军妈妈慌忙扑过去，手悬在半空，想替他拍背又怕碰碎了他，最终只能无力地落下，紧紧抓住他另一只胳膊。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我知道……我知道啊……心里疼得像针扎……”她抬起泪眼，目光越过痛苦的丈夫，哀哀地看向一旁泥塑般的大儿子，那眼神里充满了一个母亲最深切的无奈与挣扎，“可是……可是石头……那是县一中啊……他考上了……咱能眼睁睁看着……桥断了么？姑妈说……能省下住宿费……那是实打实的……能救命的钱啊……”她的话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只是反复强调着“省钱”和“前程”，仿佛抓住这两根浮木，就能为自己这“自私”的念头找到一点点立足的依据，减轻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负罪感。

小军始终僵立在阴影里，低着头，灯光只照亮他紧抿的嘴唇和绷得死紧的下颌线。他听着父亲痛苦的咳嗽和母亲绝望的哭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他猛地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血色尽褪，只有一双眼睛烧得通红，里面是全然的痛楚和一种急于斩断这一切的决绝。“别说了！”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低吼出来，“我不去！我说了我不去！”他像是被困的幼兽，眼神仓皇地扫过父母，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负气般的“懂事”，“我在家干活，哪儿都不去！姑奶奶的恩情我们还不起！我不去添这个麻烦！”可他负在身后、死死攥紧以至于骨节发白的拳头，和那微微颤抖的、努力想表现得坚毅却终究透出稚嫩的肩膀，却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他真正的渴望与正在经历的内心撕裂。

栓子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哭泣的妻子，又落在强忍着泪、脊背绷得笔直的儿子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力、痛楚，还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最后的决断。他听着妻子的抽噎和窗外呼啸的冷风，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煤油灯的光晕在他深刻的皱纹里跳跃，明暗交错。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又引发了一阵压抑的闷咳。但他强忍住了，用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的大手，死死抵住炕沿，支撑着自己坐得更直一些。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一丝之前的激动，多了一种认命般的、磐石般的沉重。

“都……别哭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威严，尽管这威严此刻显得如此疲惫。

他看向小军，眼神复杂极了，里面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期望。“石头，”他叫着儿子的小名，语气沉重，“爹没本事……给你挣不出那片天。你姑奶奶……给咱指了条路，是咱家……天大的造化。”

他停顿了一下，胸腔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声响，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这书……必须念！不能枉费了姑妈的心！更不能……断了你自己的前程！”

他的目光转向妻子，带着安抚，也带着决绝：“他娘，收拾收拾。捡几件像样的衣裳，把炕席底下那点新玉米面……给姑妈装上。咱人穷……但不能空着手去添累赘。”

最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肩膀重重地塌了下去，但眼神却定定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必须走下去的路，声音低沉却清晰：

“等……天气暖和点，路好走了……我送他去。”

这句话落下，屋里有了片刻的死寂。它不再是讨论，而是一个最终的决定，一个背负着巨大恩情与羞愧、却又不得不为之前行的决定。

小军猛地抬起头，看着父亲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挣扎、只剩下疲惫而坚定轮廓的侧脸，嘴唇动了动，那句“我不去”再也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更紧地咬住了牙关，重重点了下头。

真正出发那天，天气并不像期望的那样“暖和点”，反而倒春寒，刮着阴冷的风。山路泥泞未干，每走一步都有些艰难。栓子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歇，喘口气。父子俩一路几乎无话。在经过一道陡坡时，栓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倒，小军慌忙一把扶住。碰到父亲胳膊的那一瞬，小军才惊觉父亲棉袄下的手臂竟是如此枯瘦。栓子借着他的力站稳，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望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通向山外的蜿蜒小路，喃喃道：“这路……可真长啊。”小军紧紧搀着父亲，应了一声：“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