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很快。
傍晚六点半,校园湖畔的灯刚亮起,橙黄的光线折在水面,像是一层被风割碎的记忆。空气中有初冬的潮湿气味,树枝间隐约传来蝉声未绝的回音,太迟的季节,太不合时宜的鸣叫。
沈岳站在湖边,等着周嘉恒。
他的外套领口立着,风掠过时,纸张的边缘在手里轻轻颤动。那是林涛的访谈记录,一份在案件链条里显得格外情绪化的证词。
林涛,是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和陈若曦同届,导师不同,但研究方向有重叠,他对她有过追求,这在同学口中不是秘密。
他在案发前一天,出现在陈若曦宿舍楼下,案发当晚九点半,有人看见他独自坐在校门口的长椅上抽烟。但监控录像,却显示他在九点五十五分消失于镜头外,接着,是陈若曦与“模糊男子”一起离开的最后画面。
这条线索像一根被烧焦的绳子,断得恰到好处。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沈岳转头,看到周嘉恒正从石径那头走来。那人穿着深色风衣,手里拿着文件袋,神情一贯的平静。
“他在实验室。”周嘉恒开口,声音低沉。
“态度怎么样?”
“抗拒。表面配合。”
沈岳微微一笑,眼神里掠过一丝冷意:“表面配合是最糟的态度。”
他将那页访谈记录折起,放进口袋,“走吧。”
心理系的实验室在学校北侧,灯光昏暗。
走廊尽头,林涛站在投影仪前,低着头,像是在整理样本。听见脚步,他回过头,神情一瞬间紧张。
“警察同志,我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干涩地笑着,语气带着防备,“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去散步。”
“散步到陈若曦宿舍楼下?”
沈岳问。声音不高,却让空气瞬间冷了几度。
林涛僵了一下,垂下眼,沉默几秒。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那几天心情不好。”
“为什么?”
“论文的事。导师给她压力很大。”
“你怎么知道的?”
林涛抬头,眼神闪烁。
“她找我聊过。说……唐教授好像在暗示她什么,不只是学术上的。”
那一刻,实验室的灯突然闪了一下。
光影的短暂断裂,让沈岳敏锐地注意到,林涛的手心全是汗。
“你们交往过?”
“没有!她只是找我倾诉。”他声音猛地高起来,又立刻压低,“她那晚其实给我发了消息,说要见我。但我去了,她已经不见了。”
周嘉恒翻开笔记,语气温和:“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九点十五分。她说在小吃街附近。”
“那你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半。”
“之后呢?”
“我看到她的背影,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灯光太暗,我看不清脸。”
沈岳注视他几秒,冷静问:“你确定那是她?”
“我确定。”林涛声音发抖,“她有个很特别的围巾,灰白格子。我不会认错。”
“然后?”
“然后她上了一辆车。”
“车牌?”
“我记不清。”
沈岳不再追问。他知道那种“记不清”往往不是记忆问题,而是心理防御。
林涛的叙述没有漏洞,但太完整了,那是一种为自己编织防线的完整。
他看向周嘉恒,对方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再压一层。
沈岳向前一步,语气忽然放缓。
“林涛,她死了。”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空气被彻底掐断。
林涛整个人怔住,瞳孔在光下迅速收缩,像极度惊惧的动物。
“你说什么……?”
“尸体昨天在郊区树林被发现。”
林涛的肩膀抖了一下,呼吸紊乱,声音几乎破碎:“不可能,她……她只是想出去走走,她不会出城的……”
他嘴角抽动,像是要笑,却发不出声音。
沈岳安静地看着。
他见过无数悲伤,但这种“迟来的情绪”最危险,它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伪装。
他的笔在笔记上轻轻划了一道斜线。
周嘉恒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林涛,我们会调取你那晚的手机定位记录。希望你不要有隐瞒。”
林涛抬头,嘴唇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光。
“我没有隐瞒。”
“那晚你去了哪里?”
“……我不记得了。”
“你刚才说你记得看到她上车。”
“我……可能记错了。”
短短几分钟,叙述开始崩塌。
林涛僵硬地后退半步,呼吸急促,“你们在暗示什么?我没动她!我只是想帮她离开那个导师!”
那一刻,他的声音失控,几乎变成嘶吼。
实验室的玻璃门震了一下,风从走廊灌进来,卷起几页纸。
沈岳没有动。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直到林涛的情绪一点点坍塌。
“……她怕他。你们知道吗?她真的怕他。”
“唐文奕?”
林涛用力点头,眼神里是彻底的崩溃,“她说,那个男人在威胁她。”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沈岳转头看向周嘉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语言,却达成了共识。
他们需要重新回到唐文奕的线索。
夜深,实验楼外的风更冷。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校道上。
“你怎么看?”
“林涛有真情绪。”沈岳低声,“但不是凶手。”
“为什么?”
“他害怕的,不是自己被抓,而是那个导师。”
周嘉恒沉默片刻,“对手也许比我们想的聪明。”
他们走到湖边,灯光在水面折碎。沈岳抬头,看见风吹过树梢,枝头有一只冬蝉,静静附在残叶上,翅膀透明,几乎要化入夜色。
他忽然开口:“蝉这种生物,冬天本不该存在。”
周嘉恒顺着目光望去,淡淡地笑:“可总有不肯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
湖面起了雾,水光映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里,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那一刻,沈岳心底某个极微弱的感受再次浮起,
不是情感,是一种被理解的静默,一种只有彼此在黑暗中能察觉到的共鸣。
夜色像被层层剥开的幕布,露出更深的阴影。
案件的脉络开始在混沌中聚焦,而真相的边缘,正在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