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稀薄,穿过学院行政楼的百叶窗,在灰白的地砖上切出一道道整齐的光影。空气里有种沉静的气味,旧纸、墨迹、和消毒水的混合。沈岳站在走廊尽头,微微侧头,看着那扇挂着“办公室”的门。
他不喜欢校园的气味。太干净,太无辜。但每一起案子,总会在这样的地方开始腐烂。
门开的时候,金属合页发出一声轻响。陈若曦的导师,唐文奕,四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白衬衫领口扣得很紧。
他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大学里的体面知识分子,语调温和,神情沉稳。沈岳注意到,他的桌上堆着一摞批改到一半的论文,最上面那一份标题是《叙事伦理视角下的自我消解》。
“你们要问我关于若曦的事?”
唐文奕语气很平,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我们只是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周嘉恒轻声说,他的语调始终稳定、带着审讯室外的克制礼貌。
沈岳没有坐下,他的视线沿着唐文奕的肩线缓缓移动,落到那只不自觉轻敲桌面的右手上。节奏均匀,却带着一种不可知的紧张。他在脑海里标记下这个细节。
唐文奕讲述得流畅,甚至过于流畅。他说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在办公室批改论文,九点十五分,有学生来请教问题,之后一直到十一点,都没有离开。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精确到分钟。
而太精确,在沈岳看来,往往意味着准备过。
“您与陈若曦私下关系如何?”
沈岳出声,语调低沉,不带情绪。
唐文奕微微一愣,随后笑了笑:“师生关系而已。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偶尔聊些课题的事,但仅此而已。”
“她有情绪问题吗?比如焦虑、或者人际冲突?”
“没有。”
唐文奕回答得太快。
“她最近在准备论文答辩,偶尔会熬夜,但那是研究生的常态。”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她是我带过最出色的学生。”
这句话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温度,像是提前排练好的语句。
沈岳垂下眼,翻看笔记。笔尖在纸上划过一行字——
【叙述流畅度高,情绪波动低——训练有素的撒谎者。】
周嘉恒在旁边保持沉默,手中那支笔轻敲桌面,节奏与沈岳的思路一致。
两人之间无声的同步,不需要言语。
“唐教授,”沈岳抬眼,“根据监控显示,您那天晚上十点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分,有离开办公室的记录。”
唐文奕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又迅速被笑容掩盖。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监控会拍到,我不否认。”
“洗手间在三楼东侧,而您的办公室在西侧。”沈岳平静道,“中间隔了两个走廊。
十五分钟的时间,刚好够下楼出校门再返回。”
空气在此刻轻微凝滞。
周嘉恒笔记本的页边晃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唐文奕的笑容淡了几分,抬起眼,似乎在重新衡量面前这两个刑警的分寸。
“你们怀疑我?”
“我们只是还原事实。”
沈岳的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短暂的对峙之后,唐文奕推了推眼镜,似乎在示意谈话结束。
“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但我希望你们明白,学术界的流言,有时比犯罪更可怕。”
沈岳没回应。他看见阳光落在唐文奕身上,一瞬间照亮了那块淡淡的皮肤红痕,像是长时间摩擦留下的印记。
他记下了,皮肤红痕的位置,正好在颈侧下缘。
离开办公室时,周嘉恒回头,门缓缓合上,玻璃上反射出唐文奕的身影。那是一种极静的姿态,背对着光,手指敲击桌面,仿佛在复盘一场棋局。
走廊尽头的窗外,槐树的影子被风切碎。
沈岳侧过脸,淡淡道:“他太冷静。”
“或者太自信。”周嘉恒答,“那种自信,不来自清白。”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阳光沿着扶手流淌。
沈岳突然停下脚步,问:“你觉得他会杀人吗?”
周嘉恒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窗外阳光中漂浮的灰尘里。
“有的人杀人,是逻辑的终点。”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而他,像是把杀人当作推理的一部分。”
沈岳侧头看他,目光里带着一瞬间的深思。那种微妙的心跳感,不是情绪,而是直觉。
周嘉恒的神情静默、专注,却在某个瞬间,当阳光从他鬓边滑过,显得温柔。
那一刻,沈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对方眼中也成了一道线索。
一条被轻轻揭开的、尚未命名的情感证据。
夜里,沈岳回到局里。桌上堆满笔记、报告、时间表。
灯光冷白,他的影子被压得很薄。
电脑屏幕亮着,显示一行数据:
【嫌疑人唐文奕——十月十七日22:16,离开办公楼监控缺口段。】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桌面。
那节奏,与下午唐文奕的动作几乎一致。
窗外风声起,远处传来树叶摩擦的细碎响动。
他忽然想起周嘉恒在楼梯口那句话“有的人,把杀人当作推理的一部分。”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理智的冷静与心底某种不明的躁动交缠在一起。
走廊尽头,有人轻轻敲门。是周嘉恒。
他进来,没说话,只在桌边停下。
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空气像是被压缩。
短暂的静默。沈岳的眼神微微一暗。
周嘉恒转身离开,步伐沉稳。
门关上之前,他回头看了沈岳一眼,那目光淡得近乎无意,却在光线里拉出极长的影,像冬夜里的一声蝉鸣,冷而不散,延迟着不肯终止的回响。
沈岳抬头,看向窗外。
夜色深处,风吹动槐树的枝叶,似乎有人在轻轻掀开层叠的阴影。
他心底有一种极轻微的颤动。那不是情绪,而是一种预感,
一个不肯死去的真相,正被某种温柔的力量,缓慢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