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堂寂然,只剩下崔振羽压抑的抽噎和崔寻雁刻意放缓却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呼吸。
尤其在崔寻雁瞥见人群后鬼鬼祟祟冲她挤眉弄眼的萤文后,那道本就不稳的呼吸声又紧了几分。
她不是让萤文去请林文正大人吗!?怎么来的人是端王?
在原身的记忆里,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将军府与端王殿下交好的痕迹,甚至还发现崔将军生前对这等纨绔子弟颇为不屑。
所以,端王为什么会来?
此刻,伏在地上的崔世镜心里有着一样的疑惑。他额间冷汗直流,这端王殿下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行事作风皆凭喜好,喜怒无常!偏偏圣上对他这亲弟弟颇为纵容,满朝文武对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无人敢惹!
他心中暗骂晦气,到底是什么鬼热闹把这瘟神给引来了!?
他绝不信这端王殿下是真心前来吊唁,更不信他会为孤女稚子出头,谁不知谢竟遥是京城头号纨绔,向来只爱风月不管闲事,且他与已故的崔赫元并无深交,莫非......莫非真是凑巧路过,来看这一场“热闹”不可?
崔世镜摸不清也猜不透,但王爷话已问出,绝不能让其落在地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前膝行几步,“王、王爷说笑了,臣等正在与寻雁商议将军身后之事,难免......有些激动,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谢竟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旁若无人地踱至灵堂一侧。随行侍卫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雕花漆木椅,在他身后稳稳当当地放下。
男人撩起下摆,姿态闲适地坐了上去,手中那柄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着。身旁有人奉上热茶,他竟真就品起茶来,全然不顾身前还乌泱泱跪着的一片崔氏族人。
那椅子位置摆得相当巧妙,恰好就在崔寻雁姐弟身旁不远处,三人无形中与崔家其他族人形成一种对峙格局。
崔寻雁垂下眼睑,嘴角抽了抽,谢竟遥这是故意要将“撑腰”的姿态做足。
只是这花孔雀王爷还未走近,一股极其馥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而来,想是常年浸在那烟花柳巷之地,才被腌入了味。可这股香气对如今连呼吸都艰难的她来说,着实有些呛人。
崔寻雁心中腹诽,不动声色地挪动几步,使自己远离香气的包围圈。无论如何,人是过来给她坐阵的,即便崔世镜看穿了端王是她请来的救兵,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他们日后行事有所顾及。
谢竟遥抿了一口茶,目光掠过崔寻雁那张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惯有的轻佻与刻薄:“你就是崔将军嫡女?啧,瞧这脸白的,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似的!看来外界传闻不假,果真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
他翘起腿,将茶盏随意搁在身旁侍卫捧着的托盘上,仿佛没瞧见崔寻雁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更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回话。只是隔空用扇尖点了点崔世镜,“你方才说商议?可本王怎么瞧着,像是在逼宫呢?”
他语气轻飘飘的,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崔世镜等人心头一紧。
“不敢!王爷明鉴,绝无此事!”崔世镜连连否认,额角冷汗涔涔,是他看错了眼,这端王真是为崔寻雁姐弟而来的!可这病丫头是何时与端王搭上了线?自己竟全然不知。
“实在是崔将军去得突然,留下寻雁姐弟年幼体弱,难以支撑门庭。臣等身为族亲,岂能坐视不理?这才想代为打理,待振羽成年后再行归还,全然是一片苦心啊!”
他说得捶胸泣足,如果不是之前的步步紧逼,连崔寻雁都要信了他这慈爱长辈的面具。
“一片苦心?”谢竟遥嗤笑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崔将军尸骨未寒,你们的‘苦心’就是迫不及待地要接管账本,清点地契,连几天的体面都等不了?莫不是看将军府如今失势,生怕下手晚了,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吧?”
这话可谓是毫不客气,直戳要害。
崔世镜被这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轻易驳斥,哪怕这端王再荒唐不堪,到底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捏死他们这些人,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
他心中苦不堪言,只能抹了把额间汗珠,避重就轻道:“王爷教训的是,是臣等考虑不周,过于心急了。”
他身后那些族亲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崔寻雁看着这群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族亲,心中痛快的同时却也不免感叹:不管在什么时代,有权有势就是比无依无靠活得爽!
谢竟遥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一直垂头不语的崔寻雁身上,“崔小姐,你说说,他们这‘苦心’,你是要,还是不要?”
突然被点到名,崔寻雁身躯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脑中念头飞转。
端王此人,纨绔之名远扬,但在京城中却未曾与任何势力交恶,更不曾参与朝中党派纷争,他这一行看似是在为自己说话,实则并未明确表态支持哪一方。
自己若此时顺势告状,固然能借端王之威暂时逼退族亲,但也会将端王彻底拉下水,与崔家族亲对立,这份人情太大,她如今处境艰难,怕是欠不起。
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这群族亲虽然面目可憎,但他们有一句话确是没有说错,在这讲究宗族亲缘的世道,“外人终究比不过血脉亲缘”。
将军府如今风雨飘摇,她一介弱质女流,带着年幼的弟弟,日后要想在这上京立足,重振门楣,未必不需要借助族中力量,至少眼下不能将关系弄僵,须得留有转圜的余地。
权衡利弊后,崔寻雁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灵堂之中:“回王爷,叔祖及各位长辈此行确是出于关怀,寻雁感激不尽。只是......”她声音一顿,目光恳切地看向崔世镜等人,“寻雁明白诸位长辈的苦心,只是父亲临终遗言犹在耳侧,寻雁不敢忘却,还请长辈们放心,若日后府中遇到寻雁力所不能及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向叔祖禀明,恳请族中长辈援手,断不会让先父心血毁在我一人手中。”
崔世镜神色稍缓,虽不满将军府这只煮熟的鸭子飞走,但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式。如若崔寻雁这病丫头犯了错,出了意外,这将军府还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谢竟遥闻言,挑了下眉,看向崔寻雁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对崔寻雁的回答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能在这种危机关头将消息传到他耳中的人,又岂会是蠢钝之辈?只是......这崔小姐的种种打算怕是都会落了空。
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仿佛突然对这场争执失了兴趣,对崔世镜等人挥了挥手,“听见了?人家嫡女有孝心,要遵父命,守家业。你们的‘苦心’都暂且收收吧,别在灵堂上吵吵嚷嚷的,惊扰了亡魂,也污了本王的耳朵。”
这话已然是明确的维护,有端王坐在这里,崔世镜等人纵有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不敢再强行逼迫。
崔世镜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只能咬牙应道:“......是,王爷所言极是,是臣等莽撞了。惊扰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他恶狠狠瞪了崔寻雁一眼,带着满腔的愤懑、不甘与疑惑,领着族人悻悻告退。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偌大的灵堂内只剩下崔寻雁姐弟、几名忠仆、姿态闲适仿佛在自家后院的端王殿下以及他的一众侍卫。
崔寻雁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她缓缓起身,刚要直起腰,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让她险些再次栽倒。一直躲在人后的萤文不知何时冲到了身边,稳稳将她扶住,声音带着哭腔:“姑娘!”
崔寻雁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稳,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她和崔振羽,拉着羽儿上前,朝依旧安坐的谢竟遥郑重行了一个大礼,“今日之事,多谢王爷替我姐弟二人解围,王爷大恩,寻雁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无论端王出于何种目的现身于此,他确确实实替她化解了一场危机,这恩情,得记!
谢竟遥垂眼看着身前伏下的身影,折扇轻点掌心,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探究与算计。
崔寻雁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迟迟未等到上方传来任何话语,心中不免忐忑。她犹豫着抬头,想要窥探谢竟遥的神色,却一下撞进了那双饱含深意的眸子里,那目光锐利而直接,让她心头一悸,连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谢竟遥似乎才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崔寻雁面前,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股浓郁的脂粉香再次扑来,崔寻雁不由屏住呼吸
“谢?”他轻轻重复这个字眼,尾调微微上扬。“崔小姐,你这声谢,是不是说得......太早了些?”
崔寻雁闻言,浑身一僵,愕然看向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眼,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袭遍全身。
谢竟遥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环顾了一下这布置素雅的灵堂,目光扫过崔赫元的灵位,又重新落回崔寻雁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他嘴角弧度加深,声音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本王今日前来,其一,确实顺路,给为国捐躯的崔将军上柱香,聊表敬意,至于其二嘛......”
他顿了顿,视线牢牢锁住崔寻雁,一字一句道:“......是来收债的,崔小姐,你父亲生前,可是欠了本王一笔巨款啊。如今将军仙逝,这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说,本王该不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