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朝弘文三年,多事之秋。
上京城已是满目萧瑟,唯忠勇将军府门前白布高悬,哀乐低回。
灵堂内,崔寻雁跪在棺椁之前,一身缟素更衬得她面白如纸,身形消瘦。
她不时发出几声低咳,细瘦的肩头微微颤抖,任人见了都要叹这病骨支离的将军府嫡女,怕是熬不过这场丧事。
“阿姊......”身旁年仅五岁的幼弟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几乎要将整个身子都嵌入她怀中。可饶是如此,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还是盛满了惶恐。
崔寻雁轻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在脉门不经意一搭,脉象细微而涩,面色晦暗,诸症不显却形销骨立,分明是经年累月慢毒侵体之兆。
穿越不足一刻,这表面光鲜的将军府在她眼中已是一片千疮百孔。
“羽儿不怕,阿姊在。”她将那只冰冷的小手裹入掌心,声线温软和缓,眸底却不自觉掠过一抹寒光。
崔寻雁本是现代药学博士,一场实验室意外让她魂归异世,成为了这本该因病弱操劳而死的同名将军府嫡女。原主先天体弱,母亲早逝,父亲崔赫元半月前战败殉国,这偌大的将军府如今只剩她和幼弟相依为命。
且父亲死后,朝廷抚恤迟迟未见,态度不明,昔日车马盈门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
将军府顶梁倒塌,失势已成定局!
而坐拥万贯家财的孤女稚子,自然沦为了旁人眼中的俎上鱼肉。
“寻雁啊,不是叔祖逼你,将军府如今这般境地,总要有人主持大局的。”
发声之人正是崔家旁支长老崔世镜,他领着十余名族亲乌泱泱立了半厅,美名其曰帮衬丧事,实则步步紧逼想要侵吞家产。
吃绝户的戏码,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崔寻雁敛去眼底讥讽,朝着崔将军的棺椁深深三拜,额头触及冷硬的地面,她在心中默念:既承了令千金的身体和记忆,我定会竭尽全力,替她守住家业,保全幼弟,以慰将军在天之灵。您,安心去吧!
最后一拜,未及起身,崔寻雁便弓着身子发出一阵剧烈咳喘,那具单薄的身子震颤不止,竟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一旁的丫鬟萤文和幼弟振羽一左一右慌忙搀扶。
萤文更是熟练地从怀中倒出一粒药丸,正要往她嘴里送,余光却瞥见从唇边移开的帕子上绽开的点点猩红,不由惊呼出声:“姑娘,血!”
崔寻雁一愣,她没想到这具身体竟会如此孱弱。可如今情况危急,已容不得她探清身体境况,只得迅速将帕子塞进萤文手中,借着吞药的动作低声嘱咐:“速去城东榆林巷,寻太子太傅,前任吏部尚书林文正林大人,就说、咳......故人之女,恳请援手。”
萤文下意识接过帕子,眸光在触及崔寻雁虚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时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要细,她捏紧帕子,颤声叫道:“姑娘!您撑住!我,我这就去请大夫!”
说罢,便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跌跌撞撞跑出灵堂。
这府中人心叵测,自幼与原身一同长大的萤文是为数不多的可信之人。
崔寻雁暗自祈祷萤文能及时带着援兵赶来,自己则在原地缓了缓,顺着幼弟微弱的力道起身,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氤氲水汽。
她转身看向崔世镜,微微欠身,声音带着虚弱与哽咽:“叔祖好意,寻雁心领了,只是父亲尸骨未寒,灵柩尚在堂上......寻雁心中悲痛,只想办好丧礼让父亲入土为安,实在、实在无心也无力谈及这些家业俗事。”说道此处,她控制不住地啜泣几声:“况且父亲生前早有安排,已将商铺、田地交由几位老掌柜和管事暂为代理,府中一切事务也有全叔安排,寻雁实在不敢再劳烦各位长辈。”
崔世镜眉头微蹙,这一番话就差把拒绝旁人介入府中事宜写在脸上了,偏偏还滴水不漏叫人无法挑出错来。
他只得假意叹息,做出一副为她打算的模样,“知道你伤心,可也不能如此糊涂啊!那些掌柜和管事终究是外人,怎能比过血脉亲缘,况且将军府这偌大家业,总不好一直叫外人打理,不是吗?”
崔世镜顿了顿,继续补充道:“更何况羽儿年幼,你身子不好又是女儿身,终归要嫁人的......就算这些都不考虑,如今朝廷的态度你也都瞧见了,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是赫元轻敌冒进才打了败仗,连累我们整个家族都脸上无光啊!这府邸,这产业,日后还不知会不会被朝廷收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他前脚话音刚落,身后一位身材微胖,面相精明的男人便迫不及待接口,语气里掩不住的贪婪,“是啊,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们姐弟好,早些把家产理清,分派明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好帮你们分担一些。总好过将来抄家充公,一文不剩!你快些把那些账本,地契都交出来,都是族亲,我们又怎会亏待你们二人?”
崔世镜眉头一蹙,面色闪过一抹不悦,但终究未反驳什么。
可这番毫不掩饰的话,连崔振羽都能听明白,小家伙炮仗一样从崔寻雁身侧冲出,根本来不及阻止。待崔寻雁反应过来,他已然红着眼正对着那些人怒吼:“父亲在世时,你们哪个没受过他的恩惠!如今他才刚走,你们就.....你们、你们简直不是人!”
“羽儿!”崔寻雁心脏颤了一下,连忙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弟弟拽回身后,用身体护住。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她和崔振羽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硬碰硬只会吃亏,她能做的就只有拖!拖到有人赶来给他们撑腰,不然......
崔寻雁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骤然紧绷的气氛,“各位长辈所言,亦有道理,只是父亲临终前特意嘱咐,要我姐弟二人相互扶持,守住......”
崔世镜显然不愿听她多言,不耐地朝不远处一位妇人使了个眼色。那妇人会意,立刻换上一副怜惜的神情,几步上前,握住崔寻雁的双手:“寻雁,三伯娘知你心中难过委屈,可你就算不为自己找想,也得为羽儿想想不是吗?他才五岁就敢对长辈口出狂言,若是将来没有长辈教养,日后到了官场上,有人抓着此事不放......他该如何立足啊!”
这话可谓是戳中了作姐姐的软肋,崔寻雁配合地脸色一白,眼中担忧之色更浓,连抓住三伯娘王氏的手都不自觉收紧几分:“伯娘......”
王氏心中暗喜,说出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不若这样,让承志过继到大房名下,他如今年已十七,足以撑起门楣,你姐弟二人在将军府也好有个依靠。日后待振羽成事,再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也未尝不可。”被点到名字的少年抬头,眼底藏不住的贪婪,此人正是三伯娘幼子崔承志。
崔寻雁心中暗讽,这是明的不行来暗的了。先不说崔振羽成年后他们会不会归还家主之位,就是继承父亲衣钵这一点就难以做到。
崔赫元的军功是靠自己一点点打上来的,可如今天下刚定,只有少数边境蛮夷为患,新帝继位,百废待兴,晟朝重文轻武,哪还能再创造这样一个传奇?他们这是要毁了羽儿的前程!
“老三媳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就是想独吞!”人群中也有人想到了这点,让崔承志过继无异于把将军府送到三房手中!
他立即跳脚,却在崔世镜的眼刀下缩缩脖子,噤了声,但那双看向王氏的眼睛却是怨毒非常,仿佛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
崔寻雁立刻抓住这个间隙,装作被那人话语点醒的模样,将手抽出后退几步,面上露出警惕的神色:“三伯娘,叔祖,你们、你们......”她强忍着眼中泪水:“父亲灵柩尚在眼前,寻雁心中唯有悲痛和抚养幼弟成人之念。过继一事关乎宗族血脉,非同小可,岂能仓促决定?待父亲丧期过后,寻雁自会秉明官府耆老,按律法形式,定不会让家父香火无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三伯娘心头火起,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晟朝向来立嫡立长,大房有崔振羽这个嫡子在,哪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王氏此时也顾不得维持那虚假的伪善表情,上前一步就想再抓住崔寻雁的手,“寻雁!你可要想清楚,如今这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等来的只怕是抄家的官兵,到时别说家产,就连你们姐弟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承志过继过来,立刻就能顶门立户,府里有了家主,外人自不敢轻易欺辱,这才是当务之急啊!”
她的动作迅疾,指甲几乎是擦着崔寻雁的手臂过去。
崔寻雁痛呼出声,护着弟弟再次后退,声音带上一股不容侵犯的决绝和怒意:“三伯娘可是想动手不成?纵使真像传闻所说,是父亲轻敌战败,可他到底也是为国捐躯!圣上英明,怎会任由其后嗣被人随意欺辱!更何况传闻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以父亲为人,此事定有隐情!我知长辈心中有所思量,可这里是家父灵堂,您若再相逼,寻雁只好、只好撞棺明志,让满上京的人都看看,我崔家嫡系是如何被逼至绝路的!”
似是情绪过于激动,她说着就又是一阵咳嗽,苍白的面色泛起红晕,但那双眼睛却是决然地扫过漆黑的棺椁,一副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
“阿姊,不要!”崔振羽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灵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竟再做出其他举动,生怕崔寻雁说到做到。逼死嫡系遗孤,尤其还是在灵堂上,这名声传出去,足以让他们在整个上京士族圈抬不起头,甚至还可能引来官府过问。
崔世镜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这个一向病弱怯懦的侄孙女今日会如此难缠。
他挥手让王氏退下,浑浊的双眼紧紧盯住崔寻雁,语气放缓:“寻雁,何必说这等傻话,叔祖和各位长辈都是为你们着想。你年纪小,不知这世间险恶,如今将军府风雨飘摇,没有家族支撑,你们姐弟二人如何守得住这偌大家业?只怕不出数月,就被外面的豺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听话,把家交出来,族里会保你们一世无忧的。”
他语气虽轻,但话中逼迫之意不减。
“叔祖......”崔寻雁心中焦急,萤文离去已有一段时间,不知能否顺利找到林大人,更不知林大人是否愿意插手此事。她只能赌,赌那位大人还念及与崔将军的旧情。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寻雁知道族中好意,也知叔祖一片苦心,可父亲临终遗言犹在耳畔,他嘱我守住家业,抚育幼弟......若就此放手,寻雁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再见父亲?求叔祖......再容我们姐弟几日,至少......至少让父亲入土为安......”
她哭得悲切,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崔振羽紧紧抱着姐姐,也跟着啜泣。
灵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了极点。
崔世镜看着油盐不进的崔寻雁,耐心彻底耗尽,他可不想等其他人反应过来,都来分一杯羹。于是给身旁两个健壮的旁支子弟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挪,隐隐有强行拉拽、搜查的意图。
崔寻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边哭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对策。若他们真的用强,自己这病弱之躯如何抵挡?难道真要在这灵堂之上血溅五步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灵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伴随着一声清朗却隐含威严的通传:
“端王殿下到——!”
所有人俱是一震,愕然回首望去。
只见灵堂入口处,数名身穿劲装的男子肃然而立,隔开人群。众人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便瞧见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阔步而来。
男人身穿绛紫蟠龙常服,腰配玉带,手持折扇,除了象征身份的玉佩外,周身还挂着一串繁琐的饰品。他耳边红色玉坠轻晃,衬得容色近乎妖异,整个人如同一只行走的风铃,招摇前行。
来人正是以惹是生非、嚣张跋扈闻名的端王殿下,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谢竟遥!
他懒散的目光扫过灵堂,将崔家众人的丑态尽收眼底,最后才落在灵前那道苍白脆弱,却强撑着不肯倒下的身影上。
崔寻雁微微一怔,即便前世在网络上见过无数靓男俊女,她还是被谢竟遥绝艳的容色晃了神。
男人淡淡然收回视线,向崔赫元灵位走去,郑重上了三柱香。而后才缓缓转身,面向早已目瞪口呆,慌忙跪拜的崔氏众人,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是本王来得不巧了,不知这崔将军灵前竟比那戏台子上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