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对余淼的采访,安排在了拍摄结束后的下午。
考虑到留在艺术馆采访会白白增加场地工作人员的工作时间,姜暖瑜把采访地点换到了二十分钟车程外的一家咖啡厅。相较于艺术馆,这里的气氛也更轻松,便于接下来的交流。
当然,这一点也寻求了余淼的意见。
两人在咖啡厅的靠窗卡座坐下后,姜暖瑜主动点单:“想喝点什么?”
余淼往椅背一靠,说:“都可以。”
“喜欢加奶的,还是黑咖啡?”
“都行。”
姜暖瑜抬眸看她一眼。
半天的时间相处下来,她觉得,余淼的确够挑剔,但有时候,也够随意。
她点点头,没再问一个具体的答案出来,干脆地点了两杯拿铁,外加两份甜品:一份抹茶千层,另一份稍甜的草莓慕斯。
“感谢你愿意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姜暖瑜点完单,指指自己的手机,“为了后期记录的准确,我会用手机录音。可以吗?”
余淼点头:“可以。”
她说完,抿了下嘴唇。和眼妆不同,她的唇色淡淡的,接近裸色。
姜暖瑜浅浅地笑了下:“好。”
作为受访者,还不等姜暖瑜开口,余淼倒是率先发问:“你平时都采访什么人?”
姜暖瑜打开语音备忘录,点了录制后把手机放到桌面,思考了一下,回答:“艺术家、设计师,企业家、明星,大多数时候是这些。”
余淼听着,缓缓眨了眨眼:“那、我……?”
显然,她不认为自己是以上中的任何一类。
姜暖瑜弯唇一笑,说:“其实,我不觉得我的采访对象一定要是某个标签下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在网上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我就觉得很特别。你作品的风格和表达方式,似乎和一般的画家完全不一样。”
余淼手里拨弄着一缕头发,不置可否。
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齐齐的刘海刚盖过眉毛,她扬了下眉,眼皮上的颜色一下散开。
她说:“我不觉得我是画家。”
姜暖瑜点了点头,等着她的下文。可好几秒钟过去,余淼都没再说话。
意识到她的这轮表达已经结束,姜暖瑜开口,将话题继续下去:“你不认为自己是画家的话,那我可以知道,你是怎么定义你画画的过程?以及,你怎么定义你的作品?”
“我画画,就是……鼓捣颜色?”余淼语气有些不确定,“我的作品……就是我鼓捣出来的一堆颜色?”
余淼回答得很认真,一条一条的,但答案却显得不那么按常理出牌。
姜暖瑜愣了半下,默默把采访提纲推到了一边,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想把今天的拍摄安排在户外?”
“因为我没在户外拍过……呃——”余淼歪了下头,问,“这算什么?艺术照?”
姜暖瑜笑了,也不较这个真儿,说:“也可以这么叫吧。”
“噢。那就是因为我还没在户外拍过艺术照。”
“就这么简单?”姜暖瑜问。
余淼又抬了下眉毛:“这算简单吗?那复杂的是什么样?”
姜暖瑜说:“我以为像你这样有艺术感的人,选择户外,是因为有一些特别的想法或者概念想传达。”
余淼扯了扯嘴角:“那……还真没有。”
姜暖瑜笑,又问:“你是怎么开始用电子设备画画的?是觉得电子艺术,未来会是个有潜力的发展方向吗?”
“不是。”余淼坚定摇头,说,“我就是觉得随意调配屏幕上的颜色、比例,然后把它们变成我想要的某种样子,很有意思,很好玩儿。”
“在用电子设备进行创作前,你在纸上画了多久?你的专业也是相关的吗?”
“我就只在iPad上画。”
余淼停顿了一下,见姜暖瑜还在等着回答,她才补充:“我是土木工程专业的。但还没毕业,大三。”
这反差实在太大,姜暖瑜吸半口气到嘴里,眉梢微挑起来,随后叹笑道:“出乎意料。很特别。”
在艺术馆时,姜暖瑜大多数时候的笑容都是微笑,很亲切亲和,却感觉和真实的情绪隔了一道屏障。但余淼发现,她这次的笑容不太一样。
她笑起来很好看,唇角弯弯的,露出牙齿两边的一点点颊廊,连眼睛仿佛都在发光。余淼被她此刻的笑容感染,也跟着抿起嘴巴笑了。
说话间,服务生端来了咖啡和甜品。姜暖瑜趁机把桌上的提纲塞到包里放到了一边,又把正在录音的手机往靠里面挪了挪。
她一抬头,就见余淼手肘撑在桌上,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没打高光,”余淼仔细地打量她的脸,“那你皮肤真的很好诶。”
她的注视和夸奖都相当直白,姜暖瑜稍稍愣怔一瞬,客气道:“谢谢。不过我今天有化妆的。”
“不不不。”余淼并不认同她的谦虚,“是那种光泽感。我知道你化妆了,但我的意思,和你说的化妆关系不大。”
面对这份执意的夸赞,姜暖瑜只好大方接受:“谢谢。”
见余淼感兴趣,她便顺着妆容的话题提起:“你今天的眼妆很特别,这样的色彩搭配,也是你鼓捣的成果吗?”
余淼往嘴里送了一勺蛋糕,嘴巴顺势抿掉勺子上的奶油,又用舌尖舔掉唇上的残留,点头:“嗯。”
咽下食物后,她说:“上周我看了一个纪录片,里面有蓝孔雀。”她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雄孔雀求偶的时候会把尾巴打开,羽毛上有很多像眼睛一样的图案,颜色特别漂亮!所以今天化妆的时候,我就试了一下那套颜色。只不过这次不是在屏幕上鼓捣,是在我自己脸上……”
借由这个话题,余淼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从她画的第一幅画,到第一次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作品的初衷,再到她因此在学校成为一个“网红”的有趣的、奇葩的经历,甚至连和采访主题完全不沾边的学习、生活中的大小琐事,她都侃侃而谈。
余淼似乎不太在乎常规的社交礼仪,她会在介绍自己的美甲时,突然抓起姜暖瑜的手,拿到眼前仔细观察她的指甲;她也会问起姜暖瑜的工作和生活,话语里面没有窥探,只有单纯的好奇。
而无论谈及什么话题,姜暖瑜都很认真地对待。她也抛弃了常规的采访流程,用一种另类的方式,配合着余淼的节奏,尽力与她进行“无门槛交流”。
与此同时,姜暖瑜也没有忘记在对话中捕捉那些在成稿中有价值的部分。好在余淼的分享虽然细碎,却足够新鲜特别,后续可写的东西也不少。
这场采访持续了一个多快两个小时,第二轮咖啡都已经快要消耗完,余淼还没有想走的意思。
冬季太阳落山早,窗外的天色开始暗下来时,姜暖瑜终于借此礼貌结束了对话。
分开前,余淼叫住她,晃了晃手机,问:“我能加你的微信吗?”
姜暖瑜没有犹豫:“当然。”
*
从咖啡厅出来后,姜暖瑜打车回了杂志社。
经过前台时,正巧碰上准备下班的何安琪。
“暖瑜?你怎么还回来了?”何安琪一脸惊讶。
按道理,下午采访之后,姜暖瑜完全可以直接下班回家,没必要再回杂志社一趟。而杂志社、她家、采访余淼的咖啡厅,三点之间是个近乎等边的三角形,不存在顺路一说。
姜暖瑜不知该怎么解释她的行为,或许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心里搅了一阵,最终吐出两个字:“加班!”
她脸上挂着笑,神情却难掩疲惫。何安琪说:“你怎么天天都给自己加班?真要舍不得我们……就留下?”
姜暖瑜知道何安琪在调侃,但这会儿,她是真的递不出玩笑话。
她虚虚地笑了一下,抬脚朝自己工位走,一边挥手:“拜拜,明天见。”
“嗯,明天见。”何安琪也没多说,转身朝电梯那头走了。
姜暖瑜走到工位旁边,看一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办公区通顶的窗帘降了一半,没被遮住的那截玻璃上,映着发白的编辑部的景象。
玻璃窗上灯光明亮,人影斑驳,有人背着包下班,也有同事在根据各自的进度加班加点干活。
姜暖瑜给自己接了杯温水,坐回位置,开始对着电脑屏幕敲下午采访的稿子。
这本来也是可以分配给冯沙沙或何安琪的工作,只需要把录音给她们就好,但姜暖瑜选择自己做。
原先的采访提纲几乎没派上用场,不过面对余淼,传统的采访框架反而低效无用。余淼那些无拘束又跳脱的思想和表达,才是这次采访最大的价值所在。
姜暖瑜的记忆力一向好,又是才结束的采访,虽然有录音,但她仅凭回忆就一路把稿子顺了下来。
点了保存后,她靠向椅背,抻着发酸的脖子,扫了眼周围的同事。
原本留下加班的人已经走了一半。
还好,还有一半没走。
她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一大串未读消息时,着实吃了一惊。
她一拍脑门——采访之后又忘了把静音关掉。
她赶紧解锁手机查看,消息都是余淼发来的。其中几条图片消息是她画完但没公开发出来的画,下午采访时她有和姜暖瑜提到。
中间还有一条视频链接——那个“蓝孔雀”纪录片。
姜暖瑜回了句:「刚看到消息,我会看的~」
消息发出去,她想着一时半会儿手头上也没什么工作,索性把链接转到了电脑上,插上耳机后,开始看这部纪录片。
手机震了一下,余淼:「嗯嗯」
姜暖瑜没再回复,将手机熄了屏,继续看纪录片。
视频里,伴随轻快悠扬的音乐,大自然的流水、清风、各种动物发出的声响,夹杂着间断的旁白,画面中旭日东升,清澈的溪流旁,蓝孔雀悠闲地踱步……
姜暖瑜专注地看了会儿,瞅一眼进度条,居然才过去三十秒。
她不得不佩服那些有艺术细胞的人。她能欣赏得来余淼以蓝孔雀为灵感创作出的眼妆,却很难对这部灵感来源的纪录片产生共鸣。
每当旁白响起时,她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又走神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继续看着,跟给自己安排了任务似的。
有事可做,就没心思想别的。这做法虽然虚假,但必要。就像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等她再从屏幕中抬起头时,偌大的办公区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几天,都是如此。
眼前虚白寂寥的场景和耳边纪录片的声音相比,不知哪一边出了问题,二者显得格外违和。
姜暖瑜摘掉耳机,愣愣发了几秒呆,关掉了播放纪录片的网页。
她没什么目的地拿起手机,屏幕一解锁就是和余淼的聊天界面。出于好奇,姜暖瑜点开了余淼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的发布时间显示两个小时前,内容是上午在艺术馆拍摄时的照片,还有几张余淼的自拍照。
姜暖瑜点了赞。
再下面一条,是余淼画了一半的画,配文:「这样看好像煮漏了的芝麻汤圆[汤圆]」
姜暖瑜无声笑了,也点了赞。
余淼的朋友圈发很多,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同,她是个内心丰富、热爱表达的女孩儿,字里行间里带着专属于那个年龄的、无法掩饰或伪装的稚气、可爱。
姜暖瑜略略一想,大三,大概二十岁吧。
她挺莫名地想起来,第一次见梁齐的那年,她也是大三,也是二十岁。
原来已经有那么久了。
心口毫无预兆地窜过一阵刺痛,此刻无人之时,从白天就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找到机会趁虚而入,如冲闸的洪流倾倒着泄出,不断挤压着胸腔内的空气。
她仰头靠进椅背,深呼吸。
顶上的冷光晃得她闭上了眼睛,鼻腔的酸意一簇簇往上涌。她眼眶发胀,无法阻止眼泪渗出睫毛。那感觉,又痒又痛。
她不知是怎么让自己走到这地步的。
过去,她独自生活在京城,这座城市庞大、纷繁复杂,她却始终分辨得出那个想要去往的方向,然后坚定地大步向前走就好。
而她原本平稳运行的世界,似乎是在靠近梁齐之后,才在一次次震荡中发生了改变。
但她仍旧不明白的是,无论感情还是事业,明明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主动的选择,没人强迫、要求她,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某处是空的,而她一时找不到可以填补那处空缺的东西。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耳朵是湿的,脖子是湿的,头发和衣领也是湿的。她听见她压抑着啜泣的声音,听见她急促、间断的哽咽呼吸,但她始终一动不动。似乎只要她不伸手去抹,这些泪水就不会暴露她此刻的无能为力。
她还能做什么呢?
沾过眼泪的皮肤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后变成几片涩涩的泪渍。
脖子僵硬到发麻,一阵眩晕后,姜暖瑜缓缓将眼睛睁开。强光刺痛,眼前一片刺眼的空白。
她用手背在下颌胡乱抹了一把,眨开交缠的睫毛,深呼吸后,打开了那封含有合同确认函的邮件。
*
一周后,正式进入十二月。冬天又深了一些。
北风在高耸的楼宇间呼啸而过,隔着玻璃窗发出阵阵低吼。天空好像也很配合这样的气氛,才刚过午后,外面就暗沉沉的。
冯沙沙站在窗边,对着阴沉的天空看了又看,期盼道:“下午的天好像更阴了诶!是不是终于要下雪了?”她回头看向姜暖瑜,一脸兴奋,“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
姜暖瑜盯着电脑屏幕,没回头:“天气预报怎么说?”
“我没看。”冯沙沙又转向窗外,憧憬道,“意料之外的雪才浪漫啊……”
姜暖瑜摇头笑笑。
傍晚,到了下班时间,姜暖瑜还在工位上面对电脑坐着,唐希穿戴整齐背包经过,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暖瑜,初始排版发你邮箱了啊,你有空看看哪儿需要调整,等我回家再改。我怕一会儿要下雪,我的驾驶技术可承受不了。”
姜暖瑜冲她一笑:“好,我现在看。”
唐希说:“你也早点儿下班吧,真下雪了车都打不到。”
姜暖瑜点头:“嗯,你安心回家吧。拜拜。”
“拜拜。”
姜暖瑜打开邮箱,果然,收件箱最上面一条是来自唐希的邮件。
排版这类简单的采访稿对唐希来说毫无难度,姜暖瑜快速浏览了一遍,没什么修改意见。
她习惯性点到下一封未读,发件人是《Chaleur》团队:
「亲爱的Nora Jiang(姜暖瑜),
感谢您确认加入《Chaleur》团队!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的正式工作合同已经准备好,并且可以通过电子签署平台完成签署。
签署之前,请确保您已经仔细阅读合同条款。若您对合同内容有任何疑问,请随时联系我们。为了确保合同及时生效,请您在收到邮件后的3个工作日内完成签署。」
姜暖瑜面无表情地阅读完这段文字,邮件最后,对方附上了合同签署平台的链接,她直接点开,网页跳转,是一份法英双语的合同。
她没再细看,之前确认函里内容,她就没什么异议。《Chaleur》开出的合同期限为两年,第一年结束后,双否都有权利决定是否续签。如果继续合作或晋升,将重新签订新的条款。
这个条件很合适,既不会因为合同期过长被困住手脚,也不会因为太短而显得缺少保障。
职位方面,虽然不如她在《Florian》时高,但年收入大概会比现在多近一半,如果能顺利升职,未来这个数字会更可观。
尽管这并非她最看重的条件,这样的薪资,足以让她在巴黎也能维持一个比较舒适的生活水平。
她一路划到页面最下方,经过几道简单认证后,上传了手写签名。
她像是在走流程的机器人,所有行为都不经过大脑,点击提交的同时,她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手指头在鼠标上抖了一下。
下一秒,屏幕就已经显示“签署完成”。
终于,尘埃落定。她不声不响地就完成了足以影响她这一人生阶段的选择。
而除了杂志社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要离开,包括家人,包括叶霁。
也包括梁齐。
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显示砸在眼前,她眼中也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她闭眼强压下泪意,却无法内心平静地继续待在这里。
她关了电脑,把桌上的手机、耳机之类的零碎物件胡乱塞到包里,快步经过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难得在正常下班时间离开了编辑部。
从写字楼出来,冷空气一下钻入鼻腔,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
晚上的风小了点儿,但天空仍是一片灰白,空气也比平时潮湿许多。似乎真的要下雪了,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
虽然没选择加班,姜暖瑜却也不想回家,她穿过写字楼前的广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现在晚间高峰,路上的汽车红彤彤地堵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湿润的雾霾,像是给那尾灯灯罩上铺了一层欧根纱。
拥堵的车流中,一辆黑色轿车里,彭泽开车在路上缓慢挪动着。他视线无意扫向路边,十分凑巧地瞥见一个相当眼熟的身影。
他定睛辨认了一下,确认那人就是姜暖瑜之后,从后视镜看向梁齐。梁齐闭着眼,似乎在休息。
彭泽又看了眼路边走着的人,犹豫了几秒钟后,开口:“梁先生,前面好像是姜编辑。”
梁齐缓缓抬了眼皮,将视线转向窗外。只不过,他的角度视线被阻挡,没看到她。
他不说话,彭泽也不好擅作主张,只是默默转向,将车变到了最右边的车道。
汽车断续前行,梁齐稍一偏头,终于看见了姜暖瑜。
和其他人脚步匆匆不同,她明显不着急,两手揣在大衣兜里,低着头,给地面印脚印似的慢慢踱着步子。她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和他上次在酒店门口见她时,似乎是同一件。
而那天,她对他的情绪明显不对劲。但在门口分开后,当天她并没联系他。他本以为她会在之后几天整理好情绪了,再向他说明、表达,却迟迟没等到她的来电。
这一晃,都有十来天儿了吧。
梁齐从车窗外收了视线,道:“前面停车。”
姜暖瑜的注意力全在她脚下,或者压根不在脚下,说不清。反正她是没能及时察觉一辆车停在了她旁边。
彭泽降下副驾车窗,从驾驶位探着身道:“姜编辑——”
姜暖瑜被这声惊了半下,转身歪过脑袋,从车窗里对上彭泽的视线后,一时更加惊讶。
“外边儿冷,您上车吧。”彭泽往后座看了一眼,说,“梁先生也在车上。”
姜暖瑜下意识看向后排的方向,黑色的车窗映着周围的灯光,却看不到里面的人。
不知怎的,她本能就想拒绝:“不用麻烦,其实也不太冷……”
彭泽看出她的犹豫,在她说出更坚定的拒绝的话之前,他赶紧把台阶都铺好:“反正这条路还堵着,一时半会儿通不了,您先上来吧。”
其他选择都被他堵得死死的,姜暖瑜原地踌躇半刻,抬脚走了过去。
梁齐原本坐在后排右边,正起身要给她腾地方,就见那道浅色的身影钻进了前头的副驾驶。
他的动作在半道略微一顿,而后还是移到了左边,将上半身靠进座椅。
姜暖瑜自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可她真的不想和他坐同一排。她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但一言不发实在太不像话,她侧过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这道谢没有指向,彭泽是没敢回应,可偏偏坐在后面的梁齐也一言不发。
车里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还是彭泽先问:“姜编辑要去哪儿?”
姜暖瑜:“……”
在场三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被这样一个问题问住。
对于要去哪里,她是真的没什么主意,但在另外两位男士看来,她短暂的沉默更像是不愿意告知的试图隐瞒之举。
姜暖瑜想了想,说:“我……回家。回家吧。”她又赶紧道,“那个,过了这段堵车的路,车就好打了,我打车回去。谢谢你啊,彭先生。”
这句道谢有指向了,但彭泽目视着前方,只弯了下唇角,没敢应声。
安静的压力再一次在车内漫开前,梁齐忽然淡问一句:“刚下班?”
姜暖瑜头也不回,对着空气点头:“嗯。”
“还没吃饭吧?”
她立刻道:“吃过了。”
一个毫无思考痕迹的回答。
梁齐好一会儿都没讲话。
彭泽也听出这话有水分,快速瞄了眼反光镜,只见梁齐的脸隐在后排的阴影里,一双清黑的眼睛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姜暖瑜知道梁齐没信她的话,但她终归是对他撒了谎,这让她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她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骗他,可谎话就那么说出了口,没法收回来。
这一回,梁齐没再主动开口。
姜暖瑜低头转着手上的配饰戒指,却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后排。她期待着梁齐再和她说点别的。不管他问什么、说什么,她都做好了将实话脱口而出的准备。
汽车终于驶出这段最堵的路,车速渐渐跑起来,梁齐终于说话了:“把我放下之后送姜编辑回去。”
这一句,是对彭泽说的。
姜暖瑜转戒指的动作停住,心头细微地撕裂了一道。
他今天是不会再和她讲话了吧。她想。
姜暖瑜后知后觉梁齐刚才话中的意思,显然他待会儿还有安排。如果是公务应酬的话,有彭泽在他身边肯定更方便。
她于是对彭泽说:“我还是自己回吧,打车也很方便的。”
彭泽侧耳听着,没回答,这事儿他也决定不了啊……
隔几秒了,梁齐道:“顺路。”
姜暖瑜默然。
他这是坚持要送她,但她却觉得,他的语气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