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沈砚看着签子。
“安,勿念。帝未至,抄经半日,看经半日。中秋安好,惟念宫中桂花米糕。”
看完,他将签字翻过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封好。
*
慈恩寺佛塔,一抹白色在塔里拾级而上,十二层,还有一阶楼梯,白影站定,隐在暗处,看着跪在佛前的少女。
淡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但又很快被敛起。
“吱呀——”最后一步,来人踩的格外重。
沈清妧回头,见了来人是谁,起身行礼道:“国师。”
尘栖云伸手去扶人,却又不太敢,虚虚就着人衣袖。
沈清妧道:“多谢国师,肯再为我卜算一次命格。”
尘栖云拿出了一个精巧的墨翡星盘,开口的声音不似往常般古井无波:“无妨,能帮到殿下就好。”
似是有压不住的悸动藏在话里。
沈清妧没应了,只死死盯着人手下的动作。
尘栖云指尖蘸了清水,触在星盘上,指尖流转过的地方,偶尔星星点点亮些绿光。
不过二十息,尘栖云道:“殿下,天禄吉星。”
沈清妧面色似是又白了几分,身子软了下去,呢喃着:“吉星?我真的是……吉星?”
尘栖云赶忙起身去扶人。
沈清妧却是强撑着躲开了伸来的手,尘栖云怔愣,收回了手。
“殿下天授坤仪,星曜加身,为天禄吉星,世所罕见,福泽绵长,令左右皆沐祯祥。”
“臣占卜多次,均得此果。”
沈清妧听着那位传说中的谪仙在极尽赞美着自己,再想到来这里后的种种,绝望侵蚀着思绪,他不由得冷笑出声。
“吉星吉星……”
尘栖云神色一暗,眼前的人像是听不得吉星二字般。
可明明……
素来只要是从她这里得到别说“吉”,就是一个“上”,那些人都高兴的手舞足蹈,恨不得立马将她奉为神灵。
那位帝王更是如此,尘栖云觉得,除了帝王之位,她开口要什么,景祐帝都会给。
她思考了几息,突然回忆起景祐帝对她的承诺,道:“殿下,这不是困,不过为国祈福三年,三年期满,殿下若愿,可随我去玉虚殿……”
沈清妧回过神来,忍下了眸中泪花,声音恢复了平静:“谢过国师。”
尘栖云眸子里像是跃过了喜色,但白眉白睫掩着,不甚真切。
片刻,沈清妧忽而抬眸,看着尘栖云:“国师,今日便是中秋了吧。”
尘栖云颔首。
“真可惜,塔里看不见月亮。”
少女抬头,塔中不见日月,唯有灯火长明,百年光阴流转,墙上的壁画已经有些褪色斑驳,还出现了些细小的剥落。
灯火晃眼,沈清妧却定定抬头看着壁画,尘栖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落在了满室壁画的一处。
尘栖云只看了一眼,不过一尊菩萨,她本非佛门子弟,不懂画的是谁,更何况壁画历经百年早已灰暗,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既然她愿意看这些,往后专给人起一座塔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尘栖云苍白到可怖的眉眼流出了几丝暖意,翩然出世的谪仙突然有了常人的表情,宛若鬼魅摄人心魄。
只可惜少女,未曾回头。
中秋本就是一年中顶顶重要的节日之一,三日后便是千秋节,万家团圆连着帝王寿辰,意头极好。
宫里自然是免不了要热闹一番,饶是平日无甚装点的玉虚殿,也多挂了些宫灯。
藏书阁天地一方,沈砚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按着指引找着自己要的书。
手指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带起了些陈年积起来的浮灰,他掩着鼻子,从架子上爬下来。
余光里,一抹雪色,正立在他爬上来的架子旁边,和这方沉木墨香交织的泛黄天地格格不入。
“国师。”沈砚站定后,规矩的行了一礼。
尘栖云道:“殿下不必多礼,我已经不是殿下的老师,更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沈砚抱着书,回道:“礼不可失。国师来这里,可是要取书?”
“我今日有求于殿下。”尘栖云面上仍然是平日里淡然的样子,语气却是……隐隐有些……雀跃?
微末的情绪面上藏得再好,言语间却瞒不过人,沈砚道:“国师言重了,能帮上国师就好。”
“南梁近年盛行什么佛法?”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的沈砚有些发懵,佛法???
这国师占天问星不染纤尘,难道不应该讲究道法自然,怎么突然问起佛法?还是南梁?
他顿了两秒:“南梁不甚崇佛,也无皇家寺庙……”
沈砚实打实十四年都是宫门深锁,第一次出宫就是北上为质,只能凭着印象答两句。
尘栖云小声呢喃:“这样吗……”
沈砚没听清,下意识皱了下眉。
藏书阁重地允他出入自由,任他取用,却老说一些摸不着边际的话,还来问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问了一句却没有下一句,专程来找他就只为了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他紧紧盯着人,目光有些冷,但自己不得不承认,他看不清这团虚白,参不透尘栖云到底想干什么……
但,无论如何,阿姐的事情他总是要搞清楚,沈砚沉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着平日的样子,问道:“国师,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国师可否……为我推演一次阿姐的命格?”
尘栖云对着他勾了下唇,道:“殿下随我来。”
沈砚跟在人身后,从阁道直接进了后殿,他知晓玉虚殿用金银若泥沙,可还是不免被震住了,这间屋子,根本就没有一件金银,通体玉成。
墨玉砖,白玉器……
尘栖云仿佛不清楚这些东西究竟价值几何,面上淡然,领着人进了内室。
“殿下莫要嫌弃,这地方平日只有臣一人呆着,故而冷清了些。”
“那就请殿下坐在此处。”
他不由得抽了下嘴角,嫌弃?这可是玉房……南梁最富贵的时候也没干过这样奢靡的事,大周真是富得流油……
沈砚跪坐在她指着的地方,抬眸,尘栖云指节分明的手引着一道道清水,安然而立,流水蜿蜒却未曾滴落,忽而手中绕起了根金丝,缠绕翻飞后又迅速被人收回了袖中。
静室无风,却有鬓边发丝,无风自动。
“殿下。”尘栖云收了动作,沈砚实在是有些着急,
这方星盘极大,通体蓝水翡翠,衬得此刻盘中蜿蜒的水痕和聚在一起的水珠更显莹润,沈砚怔怔看了一刻,尘栖云静静在一旁候着。
茶色眸子越来越黯淡,沈砚道:“谢过国师。”
“微末小事,不足挂齿。”尘栖云又拿起了折扇,只是这次她打开来,忽而向沈砚靠近一步。
沈砚下意识后退,扇子却已经轻轻敲在了他的鼻尖,遮住了下半张脸,只留一双桃花眼,他直直对上尘栖云的眸子,恍然发觉,她的瞳仁是灰的。
“殿下,占卜不可带着念。”扇子只在脸颊停留不过一息就抽走了,尘栖云折过身去,悠悠道,“念,会让心偏动。”
“心有杂念,怎可得到正解?”
“殿下多看些书,也多占一占,生老病死,喜乐悲欢。”尘栖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到沈砚面前。
一方墨翡星盘,小巧玲珑,通体乌黑但盈着冷冷的光。
“谢过国师。”
沈砚从藏书阁出来,到正殿去等谢允珩,却不进门。
不是刻意刁难,只是他一进去,谢允珩不是拿着绕成死结的金丝来求他解开,就是抹得满手墨汁子来拉他,更有甚者,直接一躺,打滚撒泼就是不占了让他来做。
闹了几回,沈砚便不进去了。
其一,风光霁月的尘栖云额头上的青筋一次比一次跳的厉害,本来就栓不住谢允珩,他一去国师真是更没辙了。
其二,是他真的经不住人撒娇,谢允珩三言两语就哄的他帮了忙,有时意志坚定些,但只要人往他怀里一滚,他就真真是只得讨饶应好了。
两个小宫女给沈砚抬来个大椅子,轻声道谢后,他坐上去看起了书。
藏书阁足足三层,听谢允珩讲,当年尘栖云来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收书,当年甚至在盛京中刮起了一阵献书风气,这些年也零零散散一直还在收着。
素白的手指翻着书页,沈砚懒懒倚着,目光流转,带着眼睫微微颤着。
“阿砚——”谢允珩冲出门,看见了沈砚,大声喊着。
沈砚见人跑来,收起了书。
“殿下,我在。”
见人冲到了跟前,沈砚稍稍抬了下小臂,生害怕一个不小心着人就摔了,不过谢允珩稳稳在离人小半步的地方刹住了车。
“走吧,回宫。”
两人在宫道上走了半刻,谢允珩回头,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内侍们跟远了些,而后道:“阿砚,国师姐姐的事情,我能查到的不多。”
“关于她的出身,说什么的都有。”
“想来你也听说过她是谪仙人的说法,还有什么隐居深山十年,得仙人抚顶,出山庇佑大周云云,都是假的。”
“她同父皇说过,她是南边人,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她来大周十年,如今十九岁,当上国师已经足足七年,我想想,我最开始跟国师姐姐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候和你一般大。”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百官之上,在她以前,国师在大周,至多到正二品,甚至近三百年间做到正二品的也屈指可数。”
“先前得出天禄吉星时,是给我父皇呈了生辰八字,使者带着八字去了青陵查看南梁皇室玉牒。”
“对上了你阿姐的生辰八字。”
“至于她的白发,早些年是染了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染了。”
“似乎是天生。”
“这些阿砚你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些,这次我能查到的。”
“还有一点,国师姐姐的名字是假的,假名。”
“她真名姓沈,至于是什么名,就不得而知了。”
沈砚心中警铃大作,猛的转头:“你说她姓什么!”
“沈啊,怎么了阿砚?姓沈也不一定是你家的沈啊?”
谢允珩似乎是被吓到了,沈砚立即掩住了周身将要迸出的冷气,道:“确实,天底下姓沈的也非我一家。”
可……
南梁建国初年,大索貌阅后,太祖亲自颁旨诏令天下,该民间沈为陈,改贵族沈为贞,避讳皇姓。
今日周人所言之南,南梁鼎盛之时的疆域都曾囊括,所以还真就如谢允珩所言。
尘栖云的沈。
还真就是南梁皇室的沈。
发现了自己视角好像转换的很乱,接下来会尽力改的!![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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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