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落素笺朱砂血,字字殷殷祈长宁。
今日的经书抄完,沈砚搁了笔,走到室外。
小半月过去了,枫叶飘红几分,转眼已是八月也过了几日,这几日来的签子上都是安,甚至还有两句闲话,谢允珩又翻窗去了一回,带了好些伤药给阿姐,现在,就只差一个机会……
“阿砚!我回来啦!”殿门口闯入一抹绯色身影,谢允珩的马尾飞扬,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生面孔。
来人三两下奔到他跟前,伸手一撑就翻过了栏杆,沈砚的脚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倒是谢允珩站定后背着手,绕着沈砚走了一圈。
“是该穿些鲜亮的颜色。”谢允珩自顾自开口,绕道正前,微微低头,对上沈砚正欲抬起的眸光。
“阿砚,你真是生的极好极好。”
内室。
沈砚只留了一件里衣,任着几个小太监给自己量体。
“按照定量秋衣五套,冬衣五套,外加各色配饰二十件。殿下请过目。”
谢允珩躺在一旁的软榻上没个正形,百无聊赖翻着衣样册子。
“可是阿砚先前根本就没有能在盛京穿的冬衣,他身子又不好,五套怎么够,做十套。”
制衣姑姑应下,而后问道:“那沈殿下的大氅披风围脖这些零碎配饰可要多制些?”
“都做双数,额外多做些手护,要可以放手炉的那种。”
“还有这衣样怎么没有南梁的?阿砚肯定是穿自家那边的衣服习惯啊!”
已是仲秋,就算关了窗子,只穿里衣是有些冷,沈砚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尚衣局制衣这么繁杂,来来回回量个没完,真是……
制衣姑姑回话:“各国衣制有异,盛京所兴和南梁不同乃是常情,若沈殿下愿意送一两套旧衣到尚衣局……”
“阿嚏——”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制衣姑姑话被打断,顿了一下,三殿下手里的衣样册子就已经被塞回她怀里了。
谢允珩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可是风寒?”
沈砚转头,见人已经起身,道:“无碍,稍有些冷。”
谢允珩道:“云海,让人去烧地龙。”云海领命,小跑了出去。
“地龙?”沈砚歪头,是什么东西?
谢允珩已经拿了件氅衣把人包起来了,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尚衣局的管事公公见此,道:“殿下,奴才们先行告退了。”而后带着人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他们两个人,这氅衣是按着谢允珩的身量做的,里面是上好的狐皮,领上一圈银色的皮毛,谢允珩拢得紧,沈砚面颊颈侧挨着软乎乎的毛,有些痒。
“阿嚏——”
又一声喷嚏,沈砚被包着,下意识抬手去挡,一下子失去平衡,直接撞在人怀里。
谢允珩倒是反应很快,松了捏着衣襟的手抱住了要倒的人。
只是这般,他的身量本就挂不住这件大氅,这下大氅直接就从肩头滑落,堆在后背刚刚接住他的臂膀上。
热意从耳根蔓延,刚刚两声喷嚏本就带出些泪光,面上又带了几丝粉意,就着泪,真真惹人怜惜。
沈砚撑身站好,自己身上的手却是还没动。
他只得抬头,平日离得远还未觉得有什么,眼下贴近了,谢允珩竟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带着水光的眼微微上抬,就见谢允珩面上也是红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殿下,还请放手。”沈砚眼看若是他不开口,恐怕两人能就这样僵一个时辰。
少年如梦初醒,赶快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一直悄悄候在外面的云海余光瞥见两人终于是没抱在一起,长吁一口气,抬脚进了内室:“殿下,地龙烧上了。”
谢允珩颔首,却又道:“别烧太旺。”
沈砚这才感觉屋子里比方才暖上不少,地龙估计是这里秋冬取暖的。
谢允珩刚要开口讲他这几日探听到的有关于国师身世的事情,长乐宫却突然来了个宫女,说是嘉妃娘娘有请。
沈砚看出人有话要说,道:“我等殿下回来。”
宫女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
“沈殿下,嘉妃娘娘今日请的是你。”
*
长乐宫。
沈砚依照礼节给斜靠在座上的美妇人见礼,谢允珩早在一进殿门时候就被支走。
嘉妃漫不经心的抿着茶,一位小宫女跪在她身前,双手捧着册子,供座上的人翻看。
“免礼。”慵懒的声音传到沈砚耳朵里。
沈砚道:“谢嘉妃娘娘。”
座上的人却是笑出了声,摆摆手让身前人退下去,而后缓缓下了几步台阶,走到沈砚跟前。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砚依言抬头,和一双狭长慵懒的凤目对上。
染着丹蔻的指甲红艳艳,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怀里雪白的狮子猫,嘉妃开口:“倒是生的可人。”
他没由来的背后一凉,手心里细细密密渗出些冷汗。
“瞧这孩子,怕什么呢?”一个十几岁孩子想要在三十岁夫人跟前藏住情绪几乎是不可能的。
嘉妃面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可是连带着她满头晃眼的首饰和唇上鲜艳的口脂,沈砚不自觉想要往后退,但是美妇人已经转身,回到座上后,缓缓开口。
“珩儿从小就乖,三岁时就知道护着本宫……”
“……后来生了一场重病,本宫求神拜佛,还向皇上自请降了位分……”
“好不容易养大了……本宫的珩儿啊。”
字字恳切,最后眼里都犯了泪花,几乎要夺眶而出时,嘉妃猛地望向沈砚,眸子里的厌恶与阴狠不加掩饰。
“所以,无论何人挡了我儿的路,我都会想办法,让我儿借着挡路人,爬得更高。”
“好了,下去吧,珩儿在偏殿等你呢”
引路宫女把人带到偏殿,就退了下去。
一条长桌上摆满了各色料子的样布,谢允珩一身绯衣在这花花绿绿的一片里倒是完全不违和。
见到了人,沈砚松了一口气,抬脚进门:“殿下。”
谢允珩转头招手,道:“快来快来。”
沈砚从善如流,走到人跟前,道:“可是嘉妃娘娘要裁制新衣?”
“算是吧,不过阿砚你看看。”谢允珩献宝似的拉着人,到了一方小案边,“这些,怎么样怎么样?”
一案子华贵衣料样子摆着,实在晃眼,不过配嘉妃娘娘,倒是正合适。
“很适合嘉妃娘娘。”
言罢,沈砚发觉一旁的两个小宫女面上在憋着笑,而后是谢允珩气鼓鼓的声音。
“这是给你挑的,本来量完体就拿出来让你选,谁想到母妃叫人,我为了你早些看到,可是让尚衣局的人特意跑了一趟,把我先前几日给你挑的料子拿了样子来……”
沈砚嘴角抽了抽,看着案子。
绯红,绛红,枫红……丹橘,湘色……甚至还有几个妃色的料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些繁复精美的锦缎,最终还是没忍住道:“殿下,我……更喜欢淡色。”
“这妃色不就是淡色嘛。”谢允珩像是要证明自己的眼光,抽了那粉粉的衣料拿在手上比划着,“你穿肯定好看。”
“殿下,你穿肯定也好看。”沈砚只能把话还回去。
谢允珩不干了:“这太柔了,我不喜欢。”
“那殿下是把自己没看中的塞给我了?”
话里的漏洞被人抓住,谢允珩赶忙道:“不是,我没有,阿砚!”
沈砚状似不解,问道:“那是什么?”
“冬日里当然要穿暖融融的颜色,你平日穿颜色看起来冷冷的,一点都不暖和。”
沈砚没忍住,嘴唇弯了弯,这是什么理由,看起来冷。
“殿下,这好些颜色我也穿不得的。”
一水儿的红色个个不浅,也是敢挑。
谢允珩却道:“没有朱红玄紫,这些都可以,至于朝官衣制那一套我们不用管,真的,都很衬阿砚你的。”
少年墨色的眸子里全是期待,还朝他扑闪着眼睛。
“一半依我好不好嘛阿砚?”说着就打算往他怀里拱。
沈砚下意识伸手,脑子却反应过来这可是在长乐宫,赶忙收回了手,应道:“依你依你。”
“真的!”谢允珩果然扑到一半刹住了,喜滋滋去案子上选料子了。
一旁宫女呈上来一册衣样,沈砚没看,道:“按规制来就好,其余听三殿下处分即可。”
殿里的熏香很浓,沈砚出了门,风一吹,脑子清明了不少,嘉妃的一席话始终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回宫的辇上,沈砚还在想着。
话里话外的威胁不加掩饰,可是他,一个质子,又怎么会想不开去害眼前唯一能依仗的人。
先前他未曾好好读书,家国大事一窍不通,近来一月多来却也渐渐明白了,大周和南梁间恩恩怨怨甚多,只是眼下南梁自身难保,急需修养,大周又陷在北疆的战事里不得抽身,两方没多余的精力和对方打。
故而他,是万万不会死的,至多是寄人篱下,受些磋磨,只要能挨能忍能受气能服软能低头,就能活,而这些,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嘉妃,究竟是……
明明是在想嘉妃,可刚回忆到了青陵,于是乎记忆里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却渐渐与嘉妃的脸重合,搅在一起变得扭曲。
她,可曾会这样?这样在旁人身边说着自己的孩子……
只可惜记忆深埋,沈砚眼下唯一能记住的只剩两件事。
一是,六岁前几乎日日都在他房门前留了食盒就离开,往往是主子赏她的糕点。
二是,沈砚……沈厌。
砚,厌。
“怎么啦阿砚?”谢允珩见人脸色不好,关切道。
沈砚敛起心头酸苦,道:“没事,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什么事情啊?不开心可以和我讲。”谢允珩把脸凑到人跟前,细细看着他,像是自己眼角眉梢挂着什么似的。
“昔年琐事,不足挂齿,殿下莫要忧心。”
沈砚唇角微弯,挤出一丝笑,分明生硬的紧,但在连着眉目间幽幽仍未消散的几丝哀伤,反倒让对面的人心间生出一丝疼,微不可察,却又真真切切。
哼哼大王:其实就只是单纯想看阿砚穿粉色啦[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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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