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童正在食堂吃饭,选角导演坐在她旁边打着电话,开着免提。
电话那头,霍显铮的经纪人语气很坚决。
“多谢导演和剧组厚爱,但是这个角色类型,您也知道,他之前因为崔拂这个角色受到不少局限,我们正在尝试更多元化的形象……”
这都是官腔。
说人话就是,不想让自家艺人再演太监了。靠演太监出名也就罢了,再演一次太监,形象彻底固化,以后别的戏路的钱就没得赚了。
选角导演急道:“我们这部的男主不是太……”
施童从选角导演手里接过电话,捂住听筒。
她转过头,用气音对选角导演说:嘘。
眉头微耸,又十足镇定。
她对电话那边说:“我想和他本人见面谈一谈,十分钟就好。”
……
或许她的语气实在不容拒绝,电话那边小声交谈了几句,伴随着一两句模糊不清的争执,最终,回答她的换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声。
“导演您好,您大概什么时候方便?……”
那个声音很熟悉,虽然隔着听筒,质感有些微妙的变化,可她还是立刻就听了出来。
也许是脸盲让她对声音格外敏感,也许是听这个人的声音太多了,他一开口,施童立刻被拉回到无数个画分镜和布光的夜晚。那时候这个声音总是在她耳机里响起,带着一点底噪,微微失真,说着她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台词。
“现在。”施童说。
“现在?”声音又换成了经纪人的,“导演,显铮现在有拍摄工作,恐怕不太方便……”
“可以,但我只有中午的一个半小时时间,您没问题的话就来吧。”霍显铮的声音淡淡的,报出了一个地址。
施童把那个地址输入进导航软件里。那是一家咖啡馆。
“一小时后到。”她立刻回答道。
“好,一小时后我等您。”霍显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
施童站起来,把手机还给选角导演,抄起背包,撒腿就跑。
“施导……”选角导演傻眼了,第一次见到跑这么快的导演。
施童扭过头冲着选角导演喊道:“把前三集的剧本发给他!”
“哎哎哎好!”
他刚低下头打开手机,再抬头时,施童早没影了。
……
骑着小电动车七拐八弯,一路狂奔,施童终于找到那家位于胡同深处的咖啡馆。
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门上的风铃一阵急促的乱响。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差一分钟了。
店里只有两桌客人。
施童看了看门边坐着的两个女孩,向角落的独身男人走过去。
刚走过去时,她心里还乱七八糟地猜测着他到底是不是霍显铮,毕竟,不戴帽子口罩墨镜,这么坦然地坐在这里等人,太不像明星的做派;但看到这个人侧脸的那一瞬间,施童立刻确信,这就是他。
她的眼睛被吓到了。
那张总是一想起来就一片空白的脸,飞速地被勾勒轮廓、填充颜色,变得栩栩如生。
霍显铮临窗而坐,正专注地望着窗外。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高领衫,眉眼深深。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的侧脸上投下细腻的光影。鼻梁上,一道锋利的阴影割开了明暗的界限,那阴影蔓延下去,在唇珠和人中交界处的小窝里暧昧地积着。
施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一树盛放的白玉兰,正挨挨挤挤地压在窗玻璃上。一阵风微微拂过,玉兰花瓣像雪一样落下。
他整个人像一桩悬而未决的谜案。从窗外那棵玉兰树下走过的人,如果与他对视,大概要花一生时间来猜测他在这里安静地等谁来赴约。
……
“霍老师?”
那个男人转过头。
是他。施童心说。是他吧?
霍显铮站起身,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您好。‘老师’不敢当,我是霍显铮,怎么称呼您?”
施童伸出右手。
霍显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也伸出手。
他们握手,一触即分。
施童说:“施童,《千灯烬》的导演。不好意思,让你等很久了吧?”
霍显铮替她拉开椅子:“幸会,施导。没有,我也是刚到。”
他坐下来,专注地看着施童:“我刚才看了您发过来的剧本。”
“前三集都看了吗?”
“是。”霍显铮笑了笑,很随和的样子。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令施童感到无比熟悉。
她忍不住想到那个传闻。
据说,演崔拂的时候,霍显铮曾因为用原声而广受议论——那么细声细气的声音,竟然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原声?
后来才听说,《宫墙柳》拍摄时,导演让他练声音,要真的像没变声的少年,他就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细着嗓子说话。
几个月过去,荧幕里留下一个雌雄莫辨的崔拂,现实里剩了个落下咽炎的霍显铮,说话一多嗓子就哑,严重甚至失声,也因为音域太局限,只能唱一些很平缓的歌。
……
“你本人和在剧里的形象很不一样。”施童突然说。
霍显铮笑了:“哪方面不一样?”
施童说:“有点平淡。”
她观察着他的神色。
霍显铮也不生气,“施导看过我的戏?”
“看过。”施童补充道,“嗯,所有的。”
“真让我受宠若惊……”霍显铮说,“您最喜欢哪个角色?”
施童也笑:“说出答案来,可能让你有点失望。是崔拂。”
霍显铮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态。
“不会失望,我也很喜欢崔拂,毕竟也算是我第一个被观众记住的角色。不过,如果您邀请我演严绣光是因为他和崔拂一样是太监,倒是可能会失望。一是,我看完剧本,感觉严绣光和崔拂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二是公司出于对我职业生涯的规划,也不建议我再接这一类的角色……”
施童打断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想不想演?”
霍显铮苦笑道:“怎么会有演员不想演戏。”
如果这部戏的男主不是太监,他的经纪公司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去试镜的。这么好的机会,A级长剧,对手女演员是当红花旦肖瑶,如果真给他,那是天上掉馅饼的程度。
施童连敲了两下桌子,“你也说了,严绣光和崔拂是完全不一样的角色。我现在问问你,你是没信心吗?不敢演?怕自己演不好?怕打破崔拂的神话?”
霍显铮的脸色稍沉:“不是。”
“你想演又不敢演?霍老师,你不相信自己能塑造出一个和崔拂不一样的太监?”
“施导……”
“严绣光是一个外表冷漠内心却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有他的使命,有必须要做的事,却不小心爱上了本来被他当做棋子的女主,演好他对你来说很难吗?你对自己都没有这点信心吗?”施童顿了顿。
“不是这回事。”
“霍老师,实话告诉你,如果你在《宫墙柳》里演的不是太监,而是别的角色,我还是会来找你。因为我觉得你有这样的能力演好严绣光。连我这个陌生人都这么想,你竟然不相信自己?你连试一下都不敢?
“只是试镜而已,您不要觉得我这个导演有多大的话语权,我也是和那帮老东西们吵了半天才帮你争取到的这个机会,虽说我也没问过你想不想要吧,可是你真的不要,我挺失望的。如果结果是这样,那我还不如今天不来见你,霍老师,至少那样我会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胆量也有实力的演员。”
“施导。”霍显铮意外的平静,“您不用激我了,我会去试镜。”
……
施童笑了。
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一扫而空。
她笑得很由衷,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霍显铮被那笑容晃了下,竟忽然注意到,她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施童身体前倾,挂着那种迷醉的笑容,低语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拍出你最好的样子。比以往你合作过的所有导演都要好,好到……你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霍显铮的心跳猛地一顿。
坐在对面的女孩注视着他的目光灼热得摄人心魄,喃喃念出那些话的时候,简直像海妖塞壬诱惑着路过的商人。狂妄吗?当然。她说出这话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仿佛这就是事实。
在这行浸淫多年,霍显铮已能轻易识破很多没本事却能夸下海口的人。可他刚才竟然没有一瞬间怀疑过她说的话。
……
在桌子那端,施童再次向霍显铮伸出手。
霍显铮握上她的手。两只手的掌心不知道是谁的汗。
这次,他们握手的时间比上次长了一点。
施童粲然一笑:“刚才多有冒犯,霍老师,实在抱歉。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严绣光不是真太监,此事在第4集亦有记载。诈你一次,算我不好。”
霍显铮愕然。
……
一阵铃声忽然响起。
桌面上的一部手机亮起来。霍显铮刚要说“抱歉”,手已经伸过去了,却发现那不是他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屏保,是他自己的照片。
他的手像触电一样嗖地缩了回去。
施童抓起手机,接了电话:“对,嗯嗯,谈好了……”她看向霍显铮,“今天下午试镜,可以吗,霍老师?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霍显铮点点头。
……
直到施童的身影消失在店外,他都没有回过神来。望着那个背着双肩背包的身影匆匆走远,启动小电动车,他坐在那里,忽然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
如此年轻,如此高明。
明明感觉到对方是在故意激他,但还是动心了,是不是?他模糊地心想,她说得对,我确实想要这个机会,不是想要,是渴望。
……
……那个屏保呢?
霍显铮反复咀嚼着自己看到时的心情。
如果那是一张剧照,崔拂、或者别的什么角色都好啊,可偏偏那是一张他自己的照片。
一张很多年以前,他自己都快不太记得的照片。
他的微博已经设成了半年可见,而这张照片大约来自六年前。那年,十几万人看完《宫墙柳》走出影院,迫不及待地涌到他的微博,兴高采烈地诉说着他们对他的看好和喜爱。二十一岁的霍显铮还不懂怎样自如地散发自己的魅力,他穿着电影路演发的T恤,手忙脚乱地拍了一张自拍,光线不算太好,表情也不算太好。想着屏幕那头的人们,他的眼眶隐隐发热。
那么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呢?
不只是按下那个关注键,而是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
霍显铮站起来,走到前台结账。
店员说:“先生,刚才那位女士已经结过账了。”
他点点头,认输般地叹了口气,戴好帽子和口罩,向店门口走去。
门一开,风铃就一阵急促的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