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北京。
电话铃声响了。
电动车慢慢减速,在路口停下。戴着黄色外卖头盔的人费力地抓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头盔下的女声很年轻,嗓音沙哑:“老师。”
“施童,现在有一个机会,我朋友那边有一部电视剧,已经立项了,缺个导演……你想不想去?可能会有点压力,老师觉得你能胜任……”
施童哗地一下把头盔摘掉了,汗湿的头发乱蓬蓬地贴在脸上,通宵的疲惫被亢奋一扫而空:“老师,我能去,我想去!”
身后的车变道行驶,向她狂按喇叭。
施童戴上了头盔,也按下了喇叭。这喇叭是她亲手改装的,按起来响亮而愤怒。
小电动车高亢地长鸣一声,载着施童扬长而去。
一星期后。
北京的春天,风里裹着沙尘和干燥的梧桐絮。
施童站在高耸的写字楼下,深吸了一口气。很奇怪,她并不紧张,只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过去的事情,因此心情不太平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剧本标题,走向大楼入口。
《千灯烬》。
A级制作电视剧,大IP改编,讲述少女仵作沈昭微与东厂督主严绣光契约婚姻、携手破案的古装爱情剧。
先婚后爱,还有复杂的故事线和悬疑解谜元素,全方位地讨好观众的口味,又自带书粉与流量,怎么拍都不会太烂。
听起来前景光明,但对施童而言,接下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
原定的导演突然出了严重的车祸,脱离危险后,说什么也不肯拍这部戏了,宁愿赔偿违约金。
留下这个已过立项、演员洽谈大半的摊子,没人接手。
为什么没人接呢,当然是因为这个项目已经换了三次导演了……
他们找的第一个导演,知名度和影响力都不低,上过综艺,在圈内人脉很广。剧本研讨、选角已经折腾了半年有余,忽然有天被曝出来和某几个明星一起嫖赌,轰轰烈烈地进了局子。于是换导演。
第二个导演已经谈妥了,就差签合同了,这时赞助商忽然云淡风轻地来了句,剧里要植入他们家的能量饮料广告哦,还得是口播哦。
这是古装剧啊!东厂督主和少女仵作的权谋爱情故事!设想一下,男女主依依惜别时,男主含情脉脉地掏出一瓶黄色液体交给女主,说这是xxx能量饮料,西域贡品,一口提神醒脑两口长生不老。女主说,哇,你对我真好!
第二个导演听到这事气得拍了三次桌子,愤而离席。
终于找到第三个愿意接这个活的导演,签完合同高高兴兴下班的时候,就在这栋楼前面,pia一下被撞飞了。
人没事,但是两条腿和右手臂都骨折了,仿佛命运告诉他别去蹚这趟浑水,也千万别签那个倒霉催的合同。
你看看,又不听话。
……
片方火烧眉毛时,施童的导师把她推了出来。
于是,毕业两年,平时拍拍广告、送送外卖,再把赚的钱全鼓捣些没人看的片子打水漂的施童,光荣上岗,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独立执导长剧集的机会。
能量饮料就能量饮料呗,车祸也没事,反正我命硬,过马路每一步都坚持踩着斑马线,被撞了也赔得多一点。施童这么安慰自己。
总之,机会来了。先抓住再说。
叮。电梯门开了,18楼到了。
……
施童推开门。
会议室冷气十足,长桌两侧坐满了资方和平台方代表们。
“施导来了。”制片人笑容可掬:“诸位,这是施童导演,电影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叶正天导演的高徒。施导虽然年轻,这几年也有一些很优秀的短片作品了,国内外电影节都有获奖的。”
施童向所有人微微点头:“很荣幸能得到这次机会,我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的。”
“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
如此坚决,如此自负。老油条们听了不禁在心里发笑。
面前的年轻导演穿了一身黑,戴着黑框眼镜,面孔白皙,眉目平静,也因为太平静了而显得目光慑人。以挑剔的眼光来看待,也是个英气和秀气兼具的姑娘。拿去在校园剧里演个女二三号之类的配角倒还够用,至于当导演……
不过是个应急的导演而已,谁来都一样。科班出身,靠谱、听话、是自己人,仅此而已。
……
施童拉开椅子坐下。
那些人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着他们,目光从一张张脸孔上掠过。
太多人了。
而且穿得都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没有突出的好看,也没有突出的丑。
这谁记得住啊!
她不太理解那些面孔的含义。
今天在会议室里,她大概能根据衣服和座位记住每个人,但踏出这间屋子之后就会立刻忘掉。
她只能依照每个人显著的特点,为他们打上标签,才能勉强在下次见面时连蒙带猜地辨认出人。
比如总制片,就是这个皮夹克地中海男。
皮夹克地中海介绍着项目进度,“目前主演里,女主、男二已经敲定了,剩下男主和一些男女配还没定,已经有了初步人选,施导可以看看模卡。今天下午我们安排了一次试镜,叫了所有候选人来。施导有什么想法?”
“男主角……”施童若有所思地翻动着手边几位试镜演员的模卡。
每个名字她都认识,履历也金灿灿一长串,单拿出来都能撑起收视率的半边天,要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都长得人山人海的,放眼望去以为鬼打墙了。
施童把那些资料合上。
“这几位演员都非常优秀,但我个人觉得还有斟酌的空间。”
会议室里小声地哗然。
一个平台方代表皱起眉:“施导,时间不等人。这几位是我们综合考虑档期、性价比和市场号召力后筛选出的。您还有什么建议?”
“既然我来了,那我就要为这个项目负责。男主角不是一个脸谱化的东厂厂督,他要复杂得……”
有人笑了:“施导是编剧出身吗?”
施童旁边,真正的编剧老师不甚友好地“呵呵”了一声。
神经病吧。骂导演还要踩一脚编剧,真的够了!
……
会议室气氛微凝。
施童沉默了几秒。
一个名字浮现在她嘴边。
她意识到,自己有话必须要说。
施童抬起头,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我有一个绝好的人选。”
“谁啊?”
施童环视一周,缓缓吐出几个字:“霍显铮。”
“霍显铮?”制片愣了下,“试镜的演员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吧?”
何止是没有,制片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这个名字倒是有点熟悉,但这是谁来着?
“是没有。”施童说,“但我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又有人语带讥讽:“导演,话别说太满。”
施童推了推眼镜,“嗯,我太绝对了。应该说,他是目前我知道的最合适的人选。”
“霍显铮……”一个片方代表在电脑上搜索着这个名字,沉吟道,“演《宫墙柳》里那个太监出名的?后来好像水花也不大。电影的男三号、电视剧男四号,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网剧和网大……倒是上了几个杂志,拍得挺……呃,性感。”
何止是性感,片方代表无语凝噎。
“这也太糊了。咖位上根本压不住男二和女主。”
“我记得他,当年《宫墙柳》上映后,他还小火了一下。那部确实演得好,可是已经过去太久了,而且两个角色除了都是太监,没什么共同点啊。”
会议室里一片杂乱的质疑声。
施童站起身,走向会议室最前端。
她拿出U盘,连接上投影仪:“请大家看一个片段。”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叹气声。
只有少数几人把椅子转过来对着屏幕,大部分人都只是随意地侧过头瞥着,有几个人已经拿起了手机,无聊地翻动着。
……
这是《宫墙柳》的片段。
准确地说,这是经过施童重新剪辑的版本。
屏幕上的画面晃动起来。这一段是以第一视角镜头呈现的,在苍白的天空下,灰茫茫的宫苑里,视角的主人恭谨地垂下头,水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只见到前面的人的脚跟,和自己的脚尖。每个人的脚步都是一样的迅捷无声。
忽而绕过回廊,弦声陡然一转,声声急劲,像误入一阵狂乱的箭雨。
他将去见一位贵人。
奸宦崔拂,内廷的实际掌权者,由霍显铮扮演,算是这部电影的男三号。
说是男三号,其实戏份不多,尤其露脸的戏份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帘子后斜坐,声音轻柔地下达残忍的命令。
给他最多的镜头是手部特写。
那是一双极其苍白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它大多数时候是慵懒地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紫檀木,仿佛在打着某种残酷的节拍。
只有在下达格杀令时,那手指才会微微蜷起,用一种仿佛掸去灰尘般的动作,在空中轻轻一划。
在崔拂下定决心弑君这一幕,廊下忽然送来一阵蹊跷的风。
男主角小宦官偷偷抬眼,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高台上珠帘后模糊的人影……
……
这是崔拂全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露脸。
风吹来,帘子掀起。
崔、拂。
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甚分明。身旁的银烛台里,烛火如豆,映得他睫毛的阴影投在瘦削的鼻梁侧面,随着眨眼轻轻颤动。那么残忍的人,却露出这样的神情。悲哀、脆弱、懒散、一团混沌。
这是崔拂。
风走了。
……
仅仅几分钟,会议室落针可闻。
施童没有马上说话,放任这沉默在会议室里蔓延了几秒。
然后,她把进度条拉回去,又放了一遍这段。
还是没有人说话。
施童看着烂熟于心的片段,忽然有点淡淡的心酸。
看吧,又让她想到以前的事了,就这点不好。
她关上了投影。
她的声音平静有力,叫醒了还恍如梦中的众人:“这就是霍显铮,甚至是六年前的霍显铮。我相信,他有能力演好严绣光。”
施童耸耸肩,环视众人。
“各位领导,我可没收他一分钱,他都不认识我是谁。咖位需要时间,但演技和天赋是现成的。我们需要的是让观众信服的严绣光,不是一个符号化的厂督。给他一个试镜的机会,如果不行,我们马上再议,绝不耽误。”
沉默良久,制片说:“……好吧,联系霍显铮那边,试个镜。”
……
走出会议室,施童竟觉得心里无比轻松,一种怪异的兴奋感迟迟地席卷了她的大脑。
我是不是要有机会亲自拍他了?
我是不是要有机会亲自拍他了。
这个可能性,光是存在,就让她兴奋得战栗起来。
她想象着那张脸。
那张脸在她心里还是空白一片,但是没关系。
我就要有机会亲自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