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昱被关进府衙大牢。
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进大牢,说不上心酸,甚至有点想笑。
看来无论身处哪个朝代,最底层的人都逃不过上层的剥削。
身上崭新的棉衣被扒了去,狱卒扔给他一件发黄发臭的单薄囚衣。
齐昱抖着牙关换上,又把牢房中比较干净的稻草挑出来,简单编织几下,拢住手脚取暖。
牢房中光线昏暗,只有一方碗口大的窗户高高悬在最上头,通风系统更是没有,味道比农村的化粪池还要难闻百倍。
其实他应该想到的,赵县令刚直不阿,不屑与地方豪强商贾结党营私,对朱举人这种品行不端之人,更是不屑相交。
可地方上的人总要找一个靠山,赵县令不愿做,他们就只能往上找。
找到知府也情有可原。
德庆府的知府齐昱了解不多,只知道姓严。
在百姓中的口碑也平平,不是什么贪赃枉法之徒,也算不上多清正廉明。
是个“为官有道”的中庸之人。
齐昱在狱中被关了三日。
三日里,每日只有正午一顿冷掉的馊饭,一碗掺着泥沙的脏水。
他捏着鼻子逼自己吃下去,吃完又忍不住作呕。
就这么被折磨了三日,第四日,司狱长把他提了出来,带到一处刑房。
刑房内常见的刑具一应俱全,不常见的也有不少,不少上面都沾着黑色血污,让人看一眼都胆寒。
齐昱心想,这是打算刑讯逼供了。
狱卒将他绑上刑台,两手绑在身后。
司狱长翘起右脚,歪靠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根马鞭。
另有狱卒上前,在他眼片铺开一份供状。
齐昱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整页他的罪状,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
司狱长双手架在扶手上,手中的马鞭指向齐昱,“实相点,老实签字画押,免受皮肉之苦!”
齐昱大声道:“好,我签!”
他这般爽快,司狱长连同一帮狱卒都呆住了。
还是头回见这么爽快认罪的犯人。
可司狱长似乎有心事,犯人都愿意画押了,他却眉头紧锁,几步走到齐昱跟前,低声恶气道:“你他娘的看清楚了!若是认罪伏法,可是要掉脑袋的!”
齐昱见他这副样子,更加笃定心中所想,无所谓地伸了伸脖子,“砍吧!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你!”司狱长指着他,怒目而视,却又说不出话来。
最终狠狠放下手,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余下的狱卒面面相觑。
齐昱冷笑一声。
跟我玩这种把戏!
他笃定姓朱的费这么大劲,肯定不是冲他这条命来的,他这条命又不值钱。
一定是另有所图。
一个举人,仅靠投献与诡寄,是揽不了多少财的。
能够说服知府大人参与其中,付出的一定不是蝇头小利。
齐昱思来想去,他这里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鱼鳞冻了。
鱼鳞冻成本虽低,但这段时间下来,效果显著拔群。
他跟白璟所说的也并不全是空口白话,这东西的利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是他千般小心万般防备,甚至提前搭上了赵县令,却没想到举人老爷家的夫人竟是原主的大姑!
而大姑一家还都是些黑心肝!
自己倒成了跑进屠户家的肥猪了!
也难怪每次去朱府结银钱,总是千般不情愿的。
齐昱还当他家风清廉,用不起这么贵的鱼鳞冻。
原来人家早动了别的心思。
司狱长去而复返,门开后恭敬立在一边,身后跟进来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大人,想来这位就是知府严大人了。
这位严大人面部肥圆,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精光,两边嘴角各留着一撮小胡子。
齐昱看到他都惊了,这贪官形象也太经典了吧!
就差把“我是贪官”几个字刻脑门上了。
严大人迈着小四方步,慢慢走到齐昱跟前站定。
他背着手,斜着脑袋,自下而上的打量着齐昱。
末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笑眯眯看着他。
齐昱回以同款表情,也这么笑眯眯看着严大人。
故作高深谁不会?
跟他玩心理战术还嫩了点!
严大人捻了一下小胡子,笑说:“你是个聪明人,本官甚是喜欢。”
齐昱鸡皮疙瘩抖落一地,却还是笑呵呵的回答:“能得大人赏识,是小民的福气。”
严大人又转了一圈,定住的时候换了个方向,依旧斜着脑袋看齐昱。
齐昱怀疑这位大人是个斜视患者。
严大人再开口时,像唠家常一般:“家中几口人呀?今年地里的收成如何?粮食可够吃?”
这话听着耳熟,齐昱回想了一下,不就是自己下乡时跟老百姓的日常搭讪用语么!
意在拉近关系,同时搞清楚当下农民最迫切的需求。
而他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谢大人关心,粮食够吃,就是衣裳不够穿。您的手下扒光了小民的衣裳,这大冷天的,再这么冻下去,小民怕是连说话都费劲!”
“哈哈,好说。”严大人手一挥,叫下面人把齐昱的衣裳送过来。
衣裳送过来,但齐昱的双手还被绑着,也没法穿。
严大人看着也没有要帮他松绑的样子。
这是打算让他干看着?
齐昱看向严大人,严大人呵呵一笑,转过身去,拿起齐昱那一身由齐阿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棉服,随手扔进旁边的炭盆里。
火焰“噌”的冒起,带着阵阵黑烟。
“大人这是何意?”齐昱攥紧拳头,不让自己失控,掉进对方的陷阱。
严大人一掀官袍,坐在司狱长之前坐的那张太师椅上,手下适时奉上一盏茶,严大人啜了两口,放在一边。
“本官崇尚先礼后兵,礼这个环节已经过了。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一直打哑谜不累么?”齐昱道。
“本官说了,你是个聪明人。”严大人老神在在的。
齐昱明白了。
这就是既想吃鱼,又怕沾腥。
等着他主动“上贡”呢。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还请大人明示!”齐昱说。
严大人神情逐渐变得不耐烦,他朝后一扬手,司狱长立刻上前,“嗡”的一声,手中的马鞭破空落在齐昱身上,瞬间燃起火辣辣的疼。
齐昱却忍着一声不吭。
“你若还等着赵豫之来救你,大可死了这条心。”严大人说,“实话告诉你,他前两日就来了,叫本官给打发回去了。”
严大人站起来,言语中满是自得,“想他赵豫之,当年殿试位列第五,一路青云直上,官拜尚书。如今怎么着?成了个小小的县令不说,好巧不巧,竟落在了本官手底下。”
严大人边说边笑,言语中颇有些颠狂之状,“本官还没计较他越级上报一事,他竟敢堂而皇之来找本官要人!今次就要叫他知道知道,在这德庆府,究竟是谁做主!”
他说完又坐回去,端起茶盏,冷声命令道:“继续打,直到本官听到想听的为止。”
司狱长面向知府拱手,”是,大人!”
粗长的马鞭一下下落在齐昱身上,带起一阵阵火烧般的疼痛,倒是让他不那么冷了。
司狱长每挥一下鞭子,都带着空气震颤的嗡鸣,可见力气之大。
齐昱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直到额头的汗水顺着流到嘴角,他才惊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司狱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外面跑进来个衙役,神色慌张,附在严大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严大人怒起摔杯:“如此重大的事为何现在才来报?”
“属下该死!”那衙役立刻跪地请罪。
严大人冷哼一声,绕过衙役快步往外走去。
司狱长叫人把齐昱扔回牢房,也跟着出去了。
府衙之外,整齐庄严的仪仗队伍铺满长街。
赵县令骑在马上,正正立在县衙门口。
严知府匆匆出门来,手下通判同知早已跪了一地。
打眼望去,就见仪仗旁蓝色令字旗高扬,龙纹令牌斧钺之威。
他心中不禁嘀咕,这王命旗牌已封存多年,今朝为何又被重启?
且这东西一般只供军用,拿到他府前又是何意?
虽有疑惑,手脚动作却是不停,袍角一掀,匍匐跪地,对着王命旗牌郑重行跪拜大礼。
赵县令翻身下马,对着严知府冷哼一声,说:“严仲山,本官身受皇命,速叫栎阳县县民齐昱出来接旨!”
严仲山心中大骇,一个小小贱民,皇帝有何旨意要传达给他?
这赵豫之莫不是诓他?
“严大人!”见严仲山呆楞着不动,赵县令催促了一声。
严仲山从地上爬起来,陪着笑脸,“敢问……这圣旨何在?”
赵县令朝后看了一眼,只见绿呢大轿轿帘掀起,一身着锦裘华服,容貌气度均不凡的哥儿走了出来,手里恭敬捧着一道明黄龙纹圣旨。
他走到严仲山跟前,亮出腰间那块“如朕亲临”的腰牌,丹唇轻启,“严大人,圣上口谕。”
严仲山又扑地跪倒。
一旁的赵县令也跟着跪下。
“赵卿治下,人才辈出,朕心甚慰。今有贤才齐昱,心系黎庶,功在桑梓。特颁册封圣旨一道,赐其爵长阳县男。即由尔代为宣谕……”
严仲山听的直呕血,不是给他的口谕,跟他说个什么劲!
这姓齐的小子还真他娘的命好,搭上赵豫之不算,竟还叫他混了个长阳县男!
林溪读完口谕,便将圣旨双手交托给赵县令。
“严大人,圣旨在此,还不速叫长阳县男出来接旨!”
严仲山看向手下,手下领会其意,立刻退下。
等到齐昱被带上来,双腿已经站立不住,被衙役架着跪在地上。
林溪眸光一颤,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
赵县令以最快的语速宣读完圣旨,又重新卷回去,递到齐昱跟前:“长阳县男,领旨谢恩吧!”
齐昱毫无动作,他甚至听不见赵县令说了什么。
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五脏肺腑又疼又痒,他想要挠,却找不到手在哪里。
恍惚间,一道热源拢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跟着我念,草民齐昱,领旨谢恩,吾皇万岁!”
齐昱下意识跟着念,几个字念的磕磕巴巴,终还是念完了。
紧接着就完全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