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满仓走到齐昱旁边,两手抵在腰间,问:“这咋回事?”
齐昱没说话,他把齐阿爹扶到椅子上坐下,拿走了那根棍子,转身走到齐老二跟前蹲下。
两个儿子生怕殃及自己,连忙扔下老子跑去外面找他们娘去了。
齐昱拿棍子把齐老二的脸拨过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二叔,你第一回上门,是管我要杀虫药的方子,这回上门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着,目光在堂屋里扫视一圈,“我们家这黄土坯做的房子,举人老爷想必看不上眼吧?”
齐老二嘴巴上挨了一棍子,此刻火烧火燎的疼,手脱臼的地方已经麻木了,他恢复了点力气,看着齐昱冷笑,一双浑浊的眼珠子似乎要脱离眼眶爆出来,眼底是**裸的恶意。
他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齐昱,你完了!伤了举人老爷家的公子,你这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齐昱呵了一声,站起身来,手中棍子高高举起,划破空气时带起一阵嗡鸣,接着重重落在齐老二身上。
“啊——你他娘的!白眼狼!”齐老二咒骂着,目眦欲裂。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懂了吗二叔?”手中棍子抵在齐老二嘴边,一下一下戳着。
齐老二啐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来。
齐昱往后退了半步,不让自己的衣摆被血污沾染。
他脸上一直带着浅淡笑意,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和,仿佛下一刻就会乐呵呵问你新年好,问你吃了没?
齐满仓站在一边,看着齐昱,眼底是惊讶和陌生。
不管是这段时间,还是从前那个,他都没有在齐昱身上见到如此暴戾的一面。
像他早年在林子里见过的一头黑熊。
那头黑熊皮毛油亮,看着十分温顺。站起来比人还高,走起路来十分滑稽可爱。
有几个不怕死的猎户试图捕捉,最后却叫它一掌拍断脊骨,当场殒命。
他觉得现在的齐昱像极了那头黑熊。
齐老二仍在顽抗,齐二婶带着两个儿子从外面进来,看见齐昱又在打她丈夫,怆哭一声扑倒过去,“哎哟喂!俺命苦的相公诶~大老远来给侄儿拜年,叫人放狗咬不说,还往死里打诶~老天爷啊!你长长眼吧,看看这黑心肠的不孝侄儿,就快把他二叔活活打死了啊!”
“齐昱!你这是做什么?”门口传来一声爆喝。
齐昱抬头扫了一眼,看着面熟,但不认识。他旁边那个齐昱倒认识——刘春婶儿,癞铪蟆想吃天鹅肉那家。
旁边还跟着个小萝卜头,不是齐二虎又是谁!
大半年了,丑的还是这么别致。
刘春婶儿“哎哟”一声,殷勤着跑过来把齐二婶扶起来,“大妹子,有话好好说。大过年的,乡亲们都看着呐,定会为你做主的。”
齐二婶嚎了声“老姐姐啊!”转头扑到刘春婶儿怀里去了。
原来齐二婶适才没追到马车,转过头又听儿子说他爹要被齐昱打死了,一急之下,倒她想出个法子来。
他跑到路中间,张口就嚷嚷说齐老三家的打死人了!
初六正是走亲访友的日子,路上本村的外村的人都不少,一听这话都围了过来。
刘春婶儿一家首当其冲,年都不拜了也要来吃一口瓜。
这会儿院子里聚了不少人,外村的不明就里,就听侄儿打叔叔,纷纷摇头指责起侄儿的不是。
本村的倒是想为齐昱说句话,但堵在门外弄不清状况,也不好贸然张口。
那汉子仗着自己年长几分,端着长辈的架子,走到齐昱跟前就要下他手里的棍子。
齐昱却不松手,拿眼神藐视着他。
汉子伸手就要张嘴。
齐满仓走过来,插进两人中间,推了汉子一把,“有你什么事齐振山?你他娘的吃屎非得赶口热乎的是吧?”
齐振山面上一赧,怒指着齐满仓:“齐满仓,你别太过分!”
“没事就带着你婆娘儿子滚,这里没屎喂你!”
身后齐昱笑了一声,没想到齐满仓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居然也会骂人。
齐阿爹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他站起来,拉着齐昱走到门口,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和外面那些熟的不熟的乡亲们说:“诸位乡亲,我夫君,也就是齐家老三齐宏,因忍受不了爹娘兄姐的搓磨,十四岁搬来长阳县,十六岁与我成亲,三年前身故。这些村里的乡亲应当知晓。”
“上阳村齐金生一家是个什么德行,诸位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他们拿我夫君当苦役,九岁就赶他去山里打猎,猎来的货物一分不给他不说,还克扣他的口粮,就是分家产也没有我夫君一分一厘。”
“我与夫君成亲后,有意想要缓和与公婆的关系。他们却变本加厉,威胁夫君若是不补足一百两的家用钱,就永不准我上他们齐家的族谱。”
“这也太过分了!这跟卖儿子有啥区别!!”人群中有人开始议论。
“就是!俺家在上梁湾,那齐金生的烂名声都传到俺们村了!”
“可不,听说当年为了攀上朱秀才,山珍野味不知送了多少过去,感情拿小儿子卖命猎来的山货供秀才公了!”
“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竟不让夫郎上族谱?这家人也忒缺德了!”
“别听他瞎说八道!”齐二婶急着冲过来,被齐昱一棍子抵在脑门上,不敢往前一步。
齐阿爹继续说:“大过年的,本不想叫乡亲们看笑话。但他老齐家欺人太甚!今日,就请大家为我做个见证,我齐望亭,既没上老齐家族谱,就不算他老齐家的人!我的两个孩子,齐昱、齐旻也与他们老齐家无半点关系!”
“成!俺们替你做这个见证!”
“既没上族谱,便是两家人!来拜哪门子年?”
“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诸位!齐老二今日带着举人老爷家的公子登堂入室,进门就要代我亡夫行使掌家权,羞辱我和旻哥儿不算,朱家的大公子竟还想暗害我儿!”
齐阿爹伸手,向齐昱讨来那把匕首,展示给众位乡亲,“这便是凶器!”
这把匕首不算名贵,可一看样式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再说了,农户人哪用得上这个?拿来割草都嫌不趁手。
“这……昱小子没事吧?”同村的乡亲问。
“报官!一定要报官!”有人义愤填膺。
“好在家中忠犬护主,及时救下小昱。那朱家大公子却反咬一口,说我儿纵狗伤他,还放下豪言要我儿以命偿还。”
齐阿爹适时留下一行苦情泪,接着道:“他日若对薄公堂,还请诸位乡亲作证,我们一家子孤弱疲敝,哪有害人之心?这一切皆是他齐老二一行人咎由自取。”
“对!是他咎由自取!”
“还以为读书人品行好,没想到比咱们庄稼人还不如,年纪轻轻就起了害人的心思!”
“这朱举人没考上举人之前是个什么德行,大家难道都忘了?还有她齐秀霞,十里八乡谁没遭她编排两句?”
“这些年当上举人夫人,倒是耍起派头来,年前回村恨不得叫全村跪地相迎!”
“乌龟王八一池子,他家就没一个好货!”
“夫郎放心!”有位面生的婶子上前一步说,“俺是隔壁周村的,昱小子带着俺们村治蝗灾俺们可都记着呐!若是那举人老爷不讲道理,你就招呼人上俺们村吆喝一声,俺们全村都来给你撑腰!”
“还有俺们!俺是良村的!”
“还有俺们大树村的!”
“还有……”
齐阿爹红着眼跟众人一一道谢,说了好一番熨贴的话,笑着把人先送走了。
齐昱静静看着这一幕,心想齐阿爹对付不来齐老二那种不叫道理的人,遇到讲理的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倒是好事,若那姓朱的找麻烦,他还有这么多证人呢!
院子里还留着几个本村的,想看看有没有啥能帮的上忙的,顺带拜个年。
齐阿爹招呼旻哥儿给大家伙儿泡茶,瓜果点心都摆进院里,叫乡亲们坐着歇会儿。
齐振山见到这场面又来劲了,端着一副官架子跑到院子里,跟留下来的乡亲们说:“你们这样不妥!再怎么说,小的打老的就是不对!是不孝!这要传出去,俺们栎阳存的风气都要叫他给坏了!”
“齐振山,刚才不见你出来说话,这会儿充当起理中客来啦?”
“刚才夹着尾巴呢,这会儿人都走了,可不就摇起来了。”
“哈哈哈哈,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齐振山又气又恼,指着他们:“你们这帮愚民!往后没有姑娘哥儿肯嫁来咱们村,我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
“你家风气好!有姑娘肯嫁过去吗?”
“儿媳妇还是从刘春娘家骗来的,这些年没少吃瘪吧?”
“他们家有琴当家呢,这两天回娘家了,否则哪轮到他站这儿!”
齐振山还想继续争论,齐昱听的烦了,直接一句话让他闭嘴。
“振山叔,您要是想陪齐老二躺着,就继续说。”
齐振山一张老脸憋的通红,最终还是把话咽进肚子里,叫上刘春婶儿灰溜溜走了。
刘春婶儿走了,齐二婶没了依靠,摊在那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两个儿子跑到院子里哄瓜子糖吃去了,完全不在意爹娘死活。
对齐孝和齐贤而言,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就是今天那个打人的大哥哥有点吓人,不过他们家的瓜子糖好好吃。
齐阿爹招呼好院子里的乡亲们,就带着齐昱和旻哥儿进屋,去了自己房里。
齐满仓跟了进来。
“小昱,你还好吗?”齐阿爹带着齐昱坐在桌前,给他倒了杯水。
这个屋子里的家具都是齐昱定制的,看着挺简单,实际藏了不少巧思,既大气又实用。
齐昱没所谓的耸了耸肩,“我没事。倒是阿爹,今日叫我另眼相看了。”
齐阿爹叹了口气,“我也是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
“这样很好。”齐昱说。
“今日这事,姓朱的怕是不肯罢休。”齐满仓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齐阿爹也忧心这事,到底是个举人,这些年早发展出了自己的关系网,哪是他们这些村野之人能够抗衡的。
齐昱却并不担心,反倒宽慰他们说:“别担心!读书人最在乎声誉,这件事闹大了对他没好处。再说了,我背后还有赵县令呢!”
举人老爷再大,也大不过一城县令吧!
不过齐昱还是低估了朱举人的能耐。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齐昱和齐满仓两家约好一块儿进城看花灯,闹元宵。
这天一早,齐昱一家穿戴整齐,套好驴车正要出门,门外突然来了一队官兵。
这帮人的衣着打扮既不像长阳县,也不像严守手下的兵,是齐昱从没见过的样式。
为首的官爷上前一步,盯着院子里的三人,气如洪钟,“哪个是齐昱?”
齐阿爹心里一阵惊颤,下意识抓紧了齐昱的手。
齐昱安抚着拍了拍齐阿爹,示意他松手,接着走上前,拱手道:“正是草民。”
官爷上下打量他一眼,挥了挥手,“绑起来!”
齐阿爹急忙上前,“官爷,不知小儿犯了什么罪?”
官爷自怀中掏出一份告示,“此子纵狗伤人,目无王法。我等奉知府大人之令,前来捉拿罪犯!”
原来竟求到知府那边去了,难怪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动静。
看来是知道他跟赵县令关系匪浅,干脆找了上头长官。
“官爷,是朱家公子恶意伤人在先,我们只为自救,何来纵狗伤人一说?”齐阿爹拦着官差,不叫他们上前。
为首的官爷却亮出长刀,“这话留着跟知府大人说,同我说没用。”
“阿爹,”齐昱唤了一声,“带旻哥儿去满仓叔家里住一阵。放心,我不会有事。”
齐阿爹哪能放心。
老天啊!他们家才刚刚过上好日子,为何又遭如此横祸!
旻哥儿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捧着他这段日子攒的所有银子,就要拿去送给官差。
他不懂法例条纹,但知道只要有钱,就能将人赎出来。
“官爷,我有银子!我可以把我大哥……”
“旻哥儿!”齐昱厉声喝止,眼神示意齐阿爹快把人带走。
这帮人摆明了要搞他,多少银子都没用。
那官差见到手的银子飞了,对齐昱更加不客气,捆绑的绳子硬生生多缠了两道,勒的齐昱差点喘不上气。
“伤人的恶狗何在?”
“死了。”齐昱说。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三只狗子送去了齐四勇那里。
齐四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有三只狗子陪着热闹点。
官爷不知信是没信,打眼扫了一圈,确实没听见狗叫声。
都说忠犬护主,眼下没出来,怕是不在这处了。
官爷没好气哼了一声,转身道:“带走!”
一行人绑着齐昱上了囚车,驱马前往府衙。
旻哥儿扶着齐阿爹追到门外,直到马队带着囚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阿爹,怎么办?”旻哥儿急的眼泪直往下淌。
他们眼睁睁看着齐昱被绑上囚车,一直都乐呵呵笑嘻嘻的人,被绑上漆黑冰冷的囚车,直叫人看的心如刀绞一般。
齐阿爹强作镇定,却是快要昏厥一般:“快!快去找你满仓叔!”
旻哥儿听了扭头就跑。
囚车往北驶入德庆府。
于此同时,深冬的官道上,一列威严的车马仪仗正沉默前行。
王命旗牌于风中猎猎作响。
绿呢大轿内,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旁边侍奉着的是一位哥儿。
素手掀开厚重轿帘,往外瞧了一眼。
“干娘,快到德庆府了。”
只那一眼,却叫山川大地为之失色,无垠白雪为之伤神。
随行的官兵无意间瞥了一眼,差点乱了整个仪仗队伍。
他心想,云容公主倾国倾城,春风楼的花魁颠倒众生,比之眼前这位,不过如此。
贵妇“嗯”了一声,“许久没见那个老东西了,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她这话说的粗俗,与她周身气度打扮毫不相符,却难叫人生厌。
哥儿笑了一声,取下暖炉上的茶壶,替妇人斟满,“干娘总是这样。”
仪队庄严肃穆,自东向西,经平阳府,入德庆府,直奔长阳县而去。
我终于要写到重逢了!!!累趴了已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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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