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已经不能称其为武器冶铸坊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洼的谷底,工坊沿着山谷平地连成一片,此刻已尽数被摧毁。
下面的人正忙着撤离,大件小件正在往车上装。
还有人拿着油桶,往已经倒塌的工坊上倾倒桐油,中间空地上堆满新砍伐的树木,上面洒满黄色粉末。
很显然,这些人要在撤离之前毁尸灭迹。
齐昱的心脏快要跳出体外,他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动了底下的人。
同时脑子飞速运转,在想要怎么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大火。
山火一旦燃起,席卷速度之快,哪怕汗血宝马也不一定能跑赢。
因此,在大部队撤离之后,势必有一个人要留下来点火。
这个留下来的人要怎么离开呢?
还是心甘情愿留下来当炮灰?
如果只有一个人留下点火,自己能打得过吗?
打不过怎么办?
若是不止一人留下又该怎么办?
齐昱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回村叫人来灭火,还是孤注一掷,和留下来点火的那个人拼一把?
看起来哪个都不是上策。
但齐昱最终选择后者。
下面的人已经驱着驴车顺着小道下山了,人跟在驴车旁边,似乎对身后的工坊没有任何留恋,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
留下来的是个个头不高,背有些驼的男子,还有一群被麻绳拴住的狗。
最后一辆驴车消失在视野中时,那个驼背男子走到中间的木头堆上坐着,抬头盯着上方的天空,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旁边的狗群一直在狂吠,似乎在抗议即将到来的命运。
驼背男子却仿佛听不见一般,愣愣坐在那儿。
齐昱心道老天爷还算公道,没给他留下个青年壮汉。
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有些智力问题,目光呆滞,行动迟缓。
细想也是,哪个正常人能干出自己烧死自己的事来呢?
齐昱又等了一会儿,确保之前那批人走远了,才把背篓放在一边,慢慢朝男子那边移动。
男子面对着他的方向,齐昱不想跟人正面较量,万一争斗中火折子被打开了,那他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还不想这么早死,更不想被火烧死。
最好是从后面偷袭。
可那男子坐的地方后面又被一堆木头挡着,不太好靠近。
齐昱小心翼翼往男子身后那边绕,因为对地形不熟,心里又紧张,摔了几次,弄出不小的动静。
狗群那边有所察觉,安静了一瞬,纷纷朝齐昱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齐昱本以为会引起那男子的注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可那男子还是痴痴盯着天空,没有任何动作。
齐昱松了口气,他看向狗群那边,狗群停止吼叫,静静望着他,隔空对峙着。
这些狗看起来和家里那三只小崽子都是同一个品种,似乎混了狼的血统在里面,跟田园犬长的很像,却比田园犬更加凶恶。
突然间,山里起了一阵微风,齐昱身体骤然发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都已经汗湿了。
他不敢停下来,沿着斜坡一点点下到谷地,慢慢往男子那边移动。
越靠近,硫磺和桐油的味道越重,像那种老式油漆混着臭鸡蛋的味道,令人作呕,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尽量延长呼吸,减少有毒气体的吸入。
从横倒在地的木头间隙中慢慢往前移动,狗群又开始叫唤,其中有一只看似领头的,它冲身后的狗群怒号一声,狗群又安静下来,直直盯着齐昱看。
那男子依旧坐在那里,望向天空。
齐昱猜他是在等某个信号。
他加快了动作,悄声来到男子身后,右手迅速缠住其咽喉,左手抱紧右手,来了一个裸绞。
他并不想置人于死地,只想先把人弄晕过去,所以只用了七成力。而他到底是练散打而不是柔术,对这项技术的熟练程度不高。
身下的男子只是怔愣了一瞬,立刻站起身疯狂摇晃身体,试图把黏在身后的东西甩掉,嘴里发出哈哈的声响,有点像狗喘气的声音。
齐昱不敢松手,被他一顿晃荡,手下的力气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男子察觉到呼吸困难,立刻直直往后躺去。
齐昱被当成垫背的,狠狠摔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痛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却还没完,立刻用自己的脑袋大力往后撞击,齐昱第一下没来得及躲开,鼻梁狠狠遭了一击,立刻眼泪狂飙。
他手上力道加深,伸出右脚勾住男子一条腿,同时手肘杵向地面,借力翻转过来,将男子压在地面上,抽出一只手握拳用力,朝着对方太阳穴狠狠砸了下去。
若是原来的自己,这一拳下去轻则昏迷重则致命。
然而现在的他只是个营养不良疏于锻炼的十七岁小弱鸡,这一拳下去不仅把自己手臂给震麻了,还让男子愈发癫狂。
这男子身板虽瘦小,力气却大的惊人。
他手脚并用,往齐昱脸上身上招呼,想把人弄下去。
这时一旁的狗群又开始狂吠,身下的男子也仿佛发狂的疯狗一般,弓起脊背驮着齐昱就往狗群那边爬。
齐昱立刻翻身下来,拖住他一条腿,向反方向拉。
狗群似乎想要过来帮男子,却困于身后锁链,一步都不得向前,只能对着空气狂叫。
男子死命挣扎,突然间,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穿透林间直冲云霄,紧接着“嘭”地一声,在湛蓝的天空炸开一团红色的烟雾。
男子突然停止了挣扎,齐昱暗道不好。
下一秒,男子用大拇指顶开火折子的盖子,奋力举起,朝着中央木头堆的方向扔过去。
齐昱立刻抬腿一扫,把已经见到火星子的火折子给踢到了另一边,滚落进了狗群中央。
男子倒是不慌,他趴在地上,冲着狗群汪汪叫了几声,似乎在吩咐什么。
齐昱这时候才发现,狗群中有一只大狗脖子上虽有绳子,另一端却没被拴起来。
它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这是一群受过训练的狗,眼前的男子似乎就是那个训犬师。
齐昱不知道它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曾过来帮男子的忙,此刻愤怒已然侵袭了全部理智,他从没见过如此执着于去死的人,还要带着这片山上所有的生灵以及山脚下所有人。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了,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上辈子就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亏,如今又一次重蹈覆辙。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痛恨命运的不公,痛恨这个该死的世界!
他下手不再留有余地,一拳比一拳用力,直到男子不再挣扎动弹。
男子躺在地上,浑浊呆滞的眼神恍惚间变的清明,他口鼻处鲜血狂流,却突然裂开嘴角笑了一下,喉间发出“呵呵”的声响,虽然诡异,却好歹是人的声音。
齐昱瘫坐在一边,静静看着狗群中间地面上慢慢燃起来的火折子。
他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就算有,他也没那个胆量和一群没打疫苗的野狗拼命。
那只没有被拴住的狗是这群狗里面最高大威猛的一只,齐昱猜他应该是领头的。
以前只听过头狼,第一次见还有头狗的。
齐昱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只头狗一直盯着齐昱,齐昱也在盯着它,以防它突然暴起,叼着火折子冲向场地中央的木头堆。
或者冲过来给他一口。
不过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因为齐昱亲眼看见那只大狗,缓缓抬起右腿,对着火折子
尿了下去。
那点微弱的火苗顺间被浇灭了。
齐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脚踢了踢地上的男子,说:“看见没?连狗都想活着。”
男子却并没有理会他,仍旧“呵呵”地笑着。
下一秒,狗群警惕着立起耳朵,朝着一个方向又开始狂吠。
齐昱顺着看过去,却没见有什么异常。
他又看向狗群,再想若是自己直接下山,这条没被拴着的狗会不会来追自己?
不过它好像并没有表现出恶意,在其他狗对着齐昱狂叫的时候还出来制止过。
看着像一条好狗。
但齐昱并不敢掉以轻心。
他盯着那只大狗看了一会儿,在它的注视下慢慢站了起来。
大狗没有做出任何企图攻击的举动,齐昱就在它的注视下慢慢往后退。
退了两三步,大狗动了,它朝前走了两步。
齐昱立刻停了下来。
大狗也停下了。
这样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他还要下山找人来处理这一堆易燃物,还要处理身上的伤。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他又渴又饿又累,非常需要休息。
“狗哥,咱们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了。打个商量,放我下山,回头拿十斤肉骨头给你,怎么样?”
大狗没有说话。
忘了狗不会说话。
齐昱又接着说:“你要是同意就趴下,要不同意就继续站着,如何?”
大狗听不懂齐昱的大长句,但它能听懂人类一些简单的指令,所以齐昱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已经趴下了。
齐昱夸了一句:“好狗!”转身迅速往山下走去。
身后大狗还好好趴在那,没有跟上来。
齐昱顺着那条小路往山下走,他不清楚这条路通向哪里,但目前来看这是最快下山的路。
只要下了山,能见到人,事情就很好解决了。
齐昱走后,躺在地上的男子停止了“呵呵”的笑声,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挪动着来到狗群中间,捡起那只已经完全湿透、透着股尿骚味的火折子,放在唇边吹了几下,没有看到火苗。
他茫然的放下火折子。
大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静静趴在一旁。
男子垂下眼皮,看了大狗一眼,喉间又发出一阵低哑的吼声。
大狗垂下了脑袋。
山风吹过,空气中除了硫磺和桐油的味道,还有一缕极淡的、草木燃烧的味道。
男子又笑了。
他爬到木桩那里,解开束缚着狗群的绳子,又冲着他们汪汪几声,狗群茫然片刻,紧接着四散开来,窜进山林。
只有大狗还留在原地,陪在男子身边。
男子靠着树桩,手搭在大狗头上轻轻抚摸着,大狗一脸享受地躺了下来。
待休息够了,他随手捡了根木棍,借力站起来,蹒跚着往山林深处走去。
大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