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夏播。
家里的地虽过户给了林溪,也还没卖出去。地里种着些粟米和黍米,得到了立秋才能收割。
齐阿爹不必再出去帮工,便早早起来煮了饭。瞧见灶间多了许多米粮,心下又是一阵感叹。
他煮了黍米粥,给林溪端了一碗进去,又带着旻哥儿用了些,便拿着锄头背篓去了地里。
三日没来,地里的野草都疯长了起来。
齐阿爹来到自家田垄上,远远见着地里影影绰绰,似是有许多飞虫。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紧走几步下到田里。
谁知刚踏进去一只脚,便听“轰”的一声闷响,紧跟着炸起一片黄褐色的虫云,四下飞窜,振翅声如骤雨一般沙沙作响。
齐阿爹脸色“唰”地惨白——
是蝗虫!
另一边,齐昱在齐阿爹他们走后也起了身,先给狗崽喂了食,又抓了把小米撒给鸡鸭崽们。
同林溪交代了声,正要出门,忽见远处一大群人正朝这边涌来,面上俱是气势汹汹。
齐昱心头一跳,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这又是怎么了?
打头的齐昱倒是认识,是那天叫他试杀虫药的大哥。
怕惊着家里的小崽们,齐昱忙走到院外,关了院门,束手等着他们上前。
为首的汉子名唤齐四勇,按辈分算齐昱得叫他一声四表哥。
齐四勇看见站在院外的齐昱,一时像是见着救星一般,忙拽着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上前来。
“村长,就是齐昱这小子弄出来的杀虫药,你快叫他再多拿些出来,救救大伙儿!”
齐昱:“?”
村长拄着拐棍,颤巍巍走上前,听着齐四勇这般没脑子的话,忍不住拿手里的拐棍敲了他一下,“瞎咧咧什么?”
齐四勇挨了一下,缩着手站到老头身后去了。
村长又面向齐昱,态度颇为友善:“昱小子,四勇说你这儿有杀虫药,可是真的?”
早前送他不要,如今又带着这么多人上前来讨要,难道是地里的庄稼出了什么问题?
庄稼可是攸关民生的大事,马虎不得。
齐昱老实说:“家中还余少量,只够一两亩地使的,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嘈杂起来。
“一两亩地哪够啊!”
“他不是会弄?叫他多弄点出来!”
“是啊,昱小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咱们都是同族,昱小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救救大伙儿吧!”
”昱小子……”
齐昱:……
这几个意思?
他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开始道德绑架了?
齐昱面色沉了沉,并不搭话,由着他们一唱一和的。
他又没地,急谁都急不着他头上。
老村长早知这人不是那般好商谈的,特意带着村民一同前来,就是想仗着人多势众,先压他一压。
他们村到底不富裕,家家户户都指望着那几亩薄田。眼下又遭了灾,秋收能否保得住都两说。
若叫他狮子大开口,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可见人面上无动于衷,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昱小子,你看这……”
齐昱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道这些能当村长的果然都还有两把刷子,却是把心思用错了地方。
“村长,你们这一大早的就围在我家门口,口口声声让我救大伙儿,可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杀虫药的制作方法已经面呈给县太爷,你们要求也该去求县太爷,而不是我。若没有旁的事情,就请让让路,我还有事。”
齐昱说着就要绕开人群往外走,却叫村民们围住了去路。
一早便有人去往县衙报信,可县城远在三十里外,等县太爷派人下来,田里的庄稼怕是要被啃去大半。眼下多耽搁一刻,秋收就要少几成,农户人家哪里等得起?
他们拦住齐昱,一张张黝黑沧桑的脸色尽是焦灼,嘴唇蠕动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僵持间,人群中突然挤出个瘦小身躯来,一瞧却是村东头的李寡妇。
她丈夫原是猎户,前些年进山丢了性命,如今全靠她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就指着几亩田地过活。
她拉着齐昱的手,眼中布满血丝,却又带着些期盼:“昱小子,地里起了蝗灾,你若真有法子,便帮帮大伙儿吧!婶子家里穷,咬咬牙也只能拿出一石粟米来……”
“俺家也能出一石粟米!”李寡妇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有人跟着附和。
“俺家也行。”
“若是秋收能保住,一石粟米俺们还是能拿出来的!”
“大郎,你行行好……”
齐昱低下头,目光从李寡妇皲裂发黑的手指,慢慢移到周遭村民黝黑的面庞上。
这里的每一道皱纹都历经岁月,每一双眼睛都饱含热泪,他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群人,却也是最顽强的一群人,共同构筑起这片大地最坚实的根基。
他们有血有肉、有喜有悲,每一个都那么生动、真实,都在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
这里真的是书中世界吗?
他喉结滚了滚,咽下心中翻涌的思绪,看向老村长:“先带我去地里看看吧。”
老村长见村民们都没有意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招呼村民引人去田地里。
他腿脚慢,就缀在后头慢慢跟着。
待到了田间,见地里的蝗虫已经由青转黄,俨然已经成灾了。
心下奇怪,原剧情中蝗灾并未蔓延到东南方的几个小村落,在丁家村就被扑灭了。
如今倒是没听到丁家村的消息,他们下游却是先遭了灾?
村长腿脚慢,身影还远在田埂那头。
蝗灾不是几家几户的事情,得要全村乃至周遭所有村子联手一起努力,才可能彻底消灭。
等村长过来的间隙里,齐昱又转向村民:“蝗灾是什么时候起的?附近村子可有动静?”他顿了顿,又特意追问了句:“有没有丁家村的消息?”
村民们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这几日都在给上有几个村子收冬麦,今日才得空来自家地里,谁知……。”
“可不是,头前几天还好好的。”
“说来也怪,俺们帮工的那几个村子倒是太平。”
“良村的人一早也去县里了,怕是也遭了灾。”
“还有周村,大树村……”
“丁家村?离着老远,尚且还不知哩!”
齐昱越听越纳闷,这怎么听都不像是自然成灾,反而有点像定向投毒?
若不然,怎么夏收的村子没事,丁家村也没消息传来,偏他们这下游偏远的小村子先遭了灾?
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是要先保住地里的庄稼。
待村长走近,齐昱便说:“村长,眼下蝗灾初起,我倒是有些应对的法子。只单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成大事,还需大家伙儿帮忙,另外周边遭灾的村子也都得叫着一起。蝗虫不比其他,但凡留它一线生机,便会卷土重来,这道理想必大家都懂。”
“是是,这是自然。”
“昱小子你只管吩咐,动手的活儿叫俺们来。”
村长捻须细思,眼下乡亲们都叫蝗灾吓得失了分寸,全然忘了眼前人是个什么秉性。他作为一村之长,自是要在这紧要关头,替乡亲们考虑周全。
“昱小子言之有理,此乃整个村子的大事,大家伙儿自当尽心竭力。只你也知道,咱们栎阳村不是什么富裕村子,乡亲们就靠这几亩薄田养家糊口。若是蝗灾无解,这一石粟米的量,能否再少些?也叫乡亲们留个过冬的余粮。”
“老村长放心,不管治灾一事成与不成,我都不会收乡亲们一粒粮食。”齐昱保证道。
倒不是他多大度,只是该死的职业道德一直如影随形,叫他做不出拿群众粮食饱自家米仓这种事来。
且他也存了一点私心,若是将来鱼鳞冻真能卖出去,少不得需要人手,去外面请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倒不如眼下卖个顺水人情,改善一下原主在村中的形象,将来雇请人手时,也多一些便利。
“好,好!”村长闻言,激动的握住齐昱的手,“昱小子果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你放心,无论成与不成,日后但凡家中有需要人手的地方,尽管招呼。”
村民们听齐昱说不要粮食心中也是松了口气,一石粟米虽不值几个钱,却也是一家人个把月的口粮,能省下自然是好。
至于要帮忙的话,更是没问题。农户人家什么都没有,就是空有一把子力气。
齐昱得了村长的话,心头也是一阵松快。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地里的情形,以及周边地势地貌,心里有了主意。
“咱们分一下工。首先需要人手在下风口地势低矮处挖一道壕沟出来,夜里燃起篝火,以火光诱杀蝗虫。”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汉子自告奋勇站出来。齐昱同他们指了个大致方位,汉子们便先行过去选址挖沟去了。
“再者,我需要苦参、白屈菜这两种植物,越多越好,可有人能寻来?”
“苦参俺知道,是一味中草药,白屈菜是啥?”有人问。
“白屈菜也叫地黄连、雄黄草,开黄色小花,折断根茎会有黄色汁液流出,全株都有剧毒,若是有认识的,采摘时一定要小心,做好防护。”齐昱耐心解释。
村民一听有剧毒,心底都生出些忧惧来。
蝗灾要紧,可也犯不上搭上性命。
“没有也没事,只是效果略差些。”见着众人脸上戚戚然的神情,齐昱开解道。
其实杀蝗虫最好用的还是苦参,安全性要比藜芦百部高上许多,见效也快。只它终究是味中草药,难寻到不说,多少也能卖几个钱。
他怕乡亲们舍不得,才提了个剧毒的白屈菜出来。
若是舍不得钱,便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取那有毒的白屈菜,想也知道他们会如何取舍。
村民中有识得苦参的,当下便转身回家取背篓去了。
剩下的人中,多是些妇人夫郎,齐昱便安排他们做些简单的前期准备工作。
“可有人会垒土灶?我需要在空旷的地方垒一个土灶,用来熬煮杀虫药。各位婶子叔伯家中若有闲置不用的陶锅陶罐一类,也尽可拿过来。”
“另再多多烧些草木灰,加入清水沉淀,以备取用。”
“家中有养鸡鸭鹅的也可全部赶到庄稼田里,叫它们先饱饱吃上一顿。待施了药,三日内都不可再捕食。”
垒土灶虽简单,却也是个技术活,村长交代了几人前去寻个有经验的汉子过来帮忙。
其他的都挺简单,简单吩咐完,余下的人也便散了去。
“可还有其他事项需要交代的?”待所有人去后,村长又问。
“其他暂时没有,不过临近的几个村子也要知会一声。别咱们这儿风风火火的把蝗虫扑灭了,又叫他们那边的飞过来了。”
“这是自然。”村长连连点头,眉头却拧着不见松动,“可咱们的话,人家未必肯听。”
“不必担心,且先知会他们,听与不听,明日便能见分晓。”齐昱说。
村长得了保证,眉头也舒展开来,转身去寻人给邻村的送信去了。
田垄上只剩齐昱一人,他四下看了看,却是没见着齐满仓一家,想了想,抬脚往他们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