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舟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回到老家小镇,小桥流水,父母还在,他就像以前过年回家一样,放下双肩包跟他们说自己好累,他们会安慰他,对他说实在不行就回家,程砚舟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早就没有家了。
这时候他很自然就醒过来,看见满眼陌生的装潢,看到了真实的世界,昨天的记忆也卷土重来。
程砚舟倏然坐起身,宿醉没有散去,他头疼欲裂,再低头,身上换上了干净的睡衣,真丝的,显然是昂贵的款式。他再度环视四周,复古的、实木的家具错落,他猜自己大概被夏驰带回家,他有点心虚掀开被子匆匆检查,全身里外都换了,但没有其他异感,应该没有发生别的。
双脚落地,程砚舟惴惴不安地往外走,包豪斯风的客厅很气派,因为崭新所以看得出夏驰不常来住。不远处的餐桌上放着几小盘菜冒着热气,夏驰穿着居家服从厨房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瞥了一眼,很寻常地说。
“你醒了?去刷个牙,吃点东西。”好像这只是他们无数寻常的日子中的其中一天。
程砚舟有点拘束:“我的衣服都是你换的?”
“那不然还有谁?”
“那……”程砚舟支支吾吾:“我……”
夏驰看出他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就换了衣服,我答应不缠着你就不会趁人之危。”
程砚舟抿了抿嘴,顾左右而言他:“那我的衣服呢?”
“送干洗店了,”夏驰把手里的水杯放好,催促着:“你还不去刷牙?”
程砚舟乖乖去洗漱,夏驰已经提前给他准备好了牙具,甚至连牙膏都挤好了,他有点受宠若惊,一看自己眼下乌青明显,比以往憔悴好多,可想而知昨晚有多失礼,很是难为情。他洗了把脸,把头发捯饬干净,吸了口气,才敢开洗手间的门出去。
夏驰已经吃起来,看到他走出来,夏驰很自然抬头朝对面的空位使眼色,示意他坐下。
程砚舟端起饭碗,里面有大半碗清粥,清粥旁是法式煎蛋和虾仁,还有白灼的绿叶菜,不像是外送的。
“这些都是你做的?”程砚舟纳罕:“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我会的可多了。”夏驰看着他喝了口粥,探过身子,迎着他的眼睛问:“厚薄正好么?”
程砚舟没敢直视他的眼睛,心猿意马地往旁边瞟,点点头:“嗯。”而后又有点惭愧:“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反正周游他们经常喝醉了麻烦我,我也习惯了。哦,周游是我朋友,你昨天也见过。”
程砚舟忆起昨天那个夏驰身边的高个男人,六年前他和夏驰不熟,并不知道他身边还有周游这号朋友,想到在陌生人面前闹这么一出,挺丢脸的。
“干洗店的衣服什么时候送来?”程砚舟问。
夏驰的筷子顿了顿:“等会儿就到。”而后又揶揄起来:“你可以晚点走,免得又被李叙拉去见什么人。”
昨天酒局的确不愉快,程砚舟是醉了,但还没有断片,李叙最后对他的态度,和他说的那些话,他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心寒,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把自己失态的责任推给李叙,他选择不作声。
夏驰侧目望着院子的重重金黄树影:“北京现在银杏叶子都黄了,你与其陪他喝酒,不如留在我这里,还能专心工作。”
“我明天就回去了,不能再麻烦你。”
夏驰回眸,深深望着程砚舟:“小舟老师……即便你不喜欢我,也可以把我当朋友,没必要连合理的建议都要拒绝我。”
程砚舟碗里的粥已经喝完,但没有放下碗,夏驰不懂,程砚舟正是因为把他当朋友所以才更要拒绝。
叮咚,门铃声响。夏驰放下碗筷,起身过去打开对讲,屏幕上李叙的脸在镜头下有点变形,没了昨晚的锐气。夏驰白了一眼,很不情愿地摁下开门键。
李叙穿过修剪过的庭院走到房门口,夏驰先一步给他开了门,夏驰的房子是大师级的装潢,但李叙无暇欣赏,他只一眼看到程砚舟穿着合身的新睡衣,一件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花那个钱去买的睡衣。
李叙一时怀疑是不是老天在跟自己开玩笑,他看过程砚舟画的各种各样的住宅设计图,但没有一张是属于自己的,而他最瞧不上的人生来就能拥有他想要的生活,甚至他的爱人现在还在这里过了一夜,让他忍不住想要责怪造化的扭曲。
见到李叙的程砚舟手足无措,只是讷讷起身,想到自己的着装实在不妥,尴尬道:“我的衣服被送去干洗店了,所以换了他的睡衣。”
李叙干笑一声:“没想到小夏总家里还会备一套不合身的睡衣。”
以他的想象力,夏驰一定男女通吃,阅人无数,只是因为好程砚舟这口,才有不良动机,这身衣服今天给程砚舟穿,那么之前呢?给多少人穿过?
“我还有很多程砚舟合适的衣服,你们如果等不及干洗店,现在挑一套穿着走也可以。”夏驰眉毛也不抬,双手抱胸,气定神闲看着他:“李总,下次还要拉着程砚舟干陪酒的活,可以告诉我,我能叫十个男模替他,保你更有排场。”
李叙如受奇耻大辱,眼力如刀向夏驰狠刺过去,他咬牙切齿:“这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小夏总未免管得太多。另外,程砚舟是建筑师,不是你那些召之即来的鸭子,请你不要侮辱他。”
夏驰傲慢地冷笑:“你还知道他是建筑师?李叙,我看在项目的份上叫你李总,并不代表你就能跟我平起平坐。没有程砚舟,你的公司什么都不是,我建议你合理利用手中资源,让人回到他的用武之地,别仗着被信任把好不容易稳下的事业搞砸。”
“夏驰,”处于风暴中心的程砚舟不想再听一遍昨晚的争执:“麻烦你借一套衣服给我,我现在就走。”
“不用了”李叙的怒火又被夏驰刚才一通教训勾起,他今天非要跟他较这个劲:“就等干洗店的人来,小夏总的衣服留给他别的情人吧。”
夏驰双目尽是怒意,冲上去眼看又要有一场斗殴,程砚舟忙上前拦住,用几近哀求的眼神看他,求他到此为止。
夏驰真的很不甘心程砚舟能为了李叙这样卑微,人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感情,就为了李叙,就为了区区一个李叙。
他怒极反笑:“呵,李叙,你不觉得自己无能吗?告诉你,我就算有无数情人,我也会好好待他,让他心甘情愿跟着我,我不会强迫他去阿谀奉承逢场作戏,更不会看着他被人灌得失去意识还只能一个人挺着!”
“别说了!”程砚舟终于喊了出来,再说下去,只会让我更难堪而已。
夏驰却没有住口,他激动起来:“李叙,程砚舟比任何一个人都值得你珍惜,他是你的爱人,他不是别人,你自己想想你在对他做什么?”
李叙哑口无言,他找不出理由反驳夏驰,他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他今天就是自取其辱,送上门来给夏驰反复践踏。
他冲上去就给了夏驰一拳,在程砚舟的阻挠之下将一腔怒火喷泄而出:“那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姓夏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该怎么对我的爱人!程砚舟是我的!你搞搞清楚,搞清楚自己的界限!”
夏驰顶了顶受伤的嘴角,二话不说和李叙扭打起来。
李叙虽然处于劣势,嘴里却丝毫不让:“呵,你给我一拳我今天还你一拳,我只是不想,并不代表不能打你!如果你再插足,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夏驰一记记重拳出击,落在李叙脸上身上:“你当然不用放过我,因为我今天就把你揍老实!”
程砚舟拉着两人,眼看场面持续失控,他独木难支,一瞬间,不知道是谁的手一把把他推倒在地,才终于制止了眼前闹剧,纠缠的两人安静了,同时想要把程砚舟拉起来,程砚舟却只觉厌烦。
“够了。”程砚舟无力道:“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别再打了……夏驰,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李叙说的没错,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天下没有不需要磨合的伴侣,不论我和谁在一起都要做好这个准备,这些你可能现在不明白,未来遇到了真正值得的人也会明白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它很复杂。”
程砚舟爬了起来,头疼更严重了一点,他按了按太阳穴,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懈。他无奈地看一眼夏驰,夏驰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不舍和留恋,只要有,他今天就坚决不让李叙把人带走。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沮丧和疲惫。
满眼的沮丧和疲惫却浇灭了他想和李叙决斗的企图,愤怒没有了,不甘心也没有了,他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对程砚舟彻骨的心疼。
面子有什么重要呢,胜败又有什么重要呢。什么叫磨合?不都是把自己的血肉心力磋磨成齑粉,让它变成任何形状。那是很痛苦的,并不值得程砚舟承受。
奢华的房子里又剩下夏驰一个人,桌上的清粥还冒着虚弱的热气,他冷静下来,起身默默然收拾残局,程砚舟用过的碗筷仿佛还有余温,今天原本可以很甜蜜,夏驰苦笑,他的甜蜜总是像手里的沙子永远都留不住。
程砚舟走后没多久,干洗店的店员就送来了他的衣服,夏驰将它收好挂在衣帽间,旁边是一整柜的衬衫和外套,那些衣服比他自己的小两个号,也不是他喜欢的款式,可是当他想象着程砚舟穿上它们的样子,都痛快买下,不知不觉就攒了那么多。
夏驰端详着,他神色一凛,既然他在李叙眼里已经是个混蛋,那么他就索性接受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