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更衣室里,程砚舟独自一人坐在长凳上,默然划着手机页面,通话记录里那串数字他一直没有保存,每次夏驰打来这个号码就成了手机里的匿名闯入者,可是他又对数字很敏感,尽管只有两次,他也记住它的主人是谁。
程砚舟的手指停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最终落在那串号码上,通话屏幕亮起,没多久电话通了,传来夏驰轻快的声音:“真是少见,你竟然会主动打给我。”
程砚舟的目光落在光滑的地砖上,酒店花园的路灯从气窗照进来一束光,雅致而明媚,挂在柜体上,和阳光相比,足以以假乱真。
程砚舟没有和他玩笑的心情,他此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严肃,在他开口时,这种严肃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同情:“我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你。”
夏驰没有见到他,只当做一场普通的**:“你说。”
“这六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
电话那头夏驰把玩着戒指,当听见程砚舟这句话时,手上的戒指在他翻飞的指峰上停住。夏驰眼色掠过寒意,停顿片刻,电话那头继续说。
“一个人能始终记得六年前的事,一定是因为那之后的六年不尽人意。”
喉头仿佛被人扼住,艰涩的感觉弥漫在深处,当程砚舟说不尽人意的时候,夏驰听见的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可怜。
夏驰关掉了房间的灯,那片泳池外的灯光隐隐约约四散,爬上了他的窗,那光太微弱,以至于看不清夏驰的神情是否哀伤。
“你关心吗?”
“我不是在跟你玩文字游戏。”
“我也是。程砚舟,你告诉我你问这个是因为你真的想要关心我吗?”
“如果……”
夏驰抢过他的话:“只要你真的关心,我就可以告诉你。”
程砚舟迟疑了,他不想接住夏驰过去的阴影,他也接不住:“不用了,我无意窥探你的**,你大可当我没说过,我们之间也不是需要坦诚相待的关系。”
夏驰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寒意逼人:“程砚舟,你可真是坏啊,每一次都扰乱我的心,然后再关上门。耍我好玩么?”
程砚舟捏紧了手机,不过那些谁更过分的争论,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着眼前人造灯光,心横了横:“随你怎么说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对我的喜欢我很感谢,但我不要,请你把它收好,把它给值得的人吧。过去的就过去了,有些执念没有意义,把它放下吧。”
有一把匕首扎进身体,痛觉弥漫夏驰的身体:“还有呢。”
“那枚戒指你要给李叙就给吧,如果他误解我和你的关系,这也是我无法左右的事,我会给该给的解释,他要不要我,那就是他的选择了。至于工作,根据我的观察,我相信你能做到公私分明,但我也说过,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会坐以待毙。”
阴影中,夏驰的眉毛拧了起来,他觉得那股哽在喉头的艰涩涌了上来,一直涌到鼻腔,让他莫名其妙酸了一下。
——他要不要我,那就是他的选择了。
夏驰感叹世界可笑,有些人不会珍惜,有些人求而不得。
夏驰深深呼吸,他的语气很沉,不容程砚舟逃避:“为什么前几天好好的,跟我喝酒看星星,现在又忽然说不要?程砚舟,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程砚舟张了张嘴,他在想什么?他一时又怎么说得清。
“那么让我帮你理一理思路。”夏驰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吻你、抱你,你的心在抵抗,身体却觉得不错,那时候你还能骗自己那只是生理的失控,并不代表你不忠,可是现在我和你聊天,开导你,你又觉得连心都在动摇了,对不对?程砚舟,你喜欢我对么?你已经跟李叙撒过谎了,不能把所有都给了他,再把谎言扔给我。”
“不是!不是,不是……”石子在水波上砸出水花,程砚舟重复着不是。
“你在哪里?”夏驰的目光变得冰冷,尖锐胜过刀锋:“如果你不说我就冲到你房间,我会……”
程砚舟有气无力道:“夏驰,别再用这种手段了,太荒唐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除了工作,不要再联系我。”
答案近在眼前,程砚舟却要他半途而废,这不可能,夏驰决不允许。他的脸陡然变得狰狞:“你不准挂!”
然而万籁俱寂,连夏驰自己的心跳都荡然无存,还来不及回味的甜蜜被烧尽,愤怒喧宾夺主,夏驰转身冲出房门。
泳池的更衣室,程砚舟换好了衣服,李叙刚打电话告诉他夏驰来过,正要往泳池去,其实不用李叙告诉他,他都知道夏驰不会放过自己。以前他的高傲尚且能伪装在青涩的少年外表下,尽管如此那时候他和父亲,和靳川作对的时候,已经能看出破坏力。
但程砚舟并不怕,人真要到了该面对的时候,想得只是如何快点结束。李叙有一点说对了,夏驰是要决斗的。然而他程砚舟,即便没有夏驰那么坚硬的剑,此刻也不会怯场。
砰地一声,更衣室的门被推开,程砚舟面前一阵狷风,手臂被人用力抓住,夏驰的手深深嵌在他的肉里,将他狠狠摁在更衣柜上,更衣柜上的锁硌住他的腰,程砚舟痛叫一声。
“你就想要我这么对你吗?”
“随便。”
夏驰无力笑了笑,看着双眉紧蹙却还是怒目而视的程砚舟,他始终不懂他的倔强,不懂他的忠诚,但就是这不懂让他神魂颠倒。他此刻闪过一个念头,他被程砚舟的拒绝带偏了方向,如果无法笼络他的心,那么起码也要占据他的身体,他一开始就是做这样的打算,他本应该一意孤行下去的。
“看来我之前还是太文明了,我真不该跟你费那些劲。”
程砚舟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可怖的神采,像一只豹子准备吞噬他的猎物,程砚舟不住战栗,就在他以为自己几乎就要陷落的一瞬间,一片漆黑,忽然间一片漆黑,连那一小格路灯的光影都消失了。
“停电了?”门外保洁路过,探头往里张望,气窗里没有路灯透过,看不清更衣室里的人影。
她喊了一声:“有人吗?”更衣室里回音萦绕。
夏驰捂住程砚舟的嘴,搂过他躲在衣柜背后,他好像能看见程砚舟错愕的眼睛,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程砚舟屏息,黑暗给了他片刻放肆,保洁的脚步渐渐远去,程砚舟贪心地想要最后这么近地好好看看夏驰,他可惜此时的黑暗,又庆幸黑暗给他的贪婪最后一秒生命。
黑暗中,夏驰借着幽暗的月光看着程砚舟,他的胸膛起伏不平,他以为程砚舟脸上的错愕是源于恐惧,他上头的冲动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
夏驰额头抵住了他的,这一次没有用蛮力。
“如果你的喜欢说不出口,那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讨厌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程砚舟咽了咽,用了极大的意志力,直视夏驰的眼睛。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说:“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夏驰无力地靠在他身上,他以前觉得程砚舟似水,柔和,没有棱角,现在知道了,水会变成冰棱,杀人于无形,现在冰棱碎了,把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他只好认输。
“好,只要你说讨厌,我就相信你。”
灯倏然齐齐亮了起来,灯芯在跳舞,夏驰深深地望着他,程砚舟看见了他的眼睛里布满的血丝。他知道自己开始内疚了,时刻充当拒绝者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他知道夏驰的坏,用心并不险恶。
他们就这样相望,不知道时间过的是秒还是分。夏驰的手渐渐松开,程砚舟其实早就不痛了。
他的手滑落到程砚舟的手腕,突然停下,顺着程砚舟的手臂哗地撩起他的袖管,程砚舟的身形很纤长,夏驰一下就能看见他的整条手臂,手臂上还留着他掐过的指痕,在白净的皮肤上的道道红印。
夏驰没有让程砚舟抽回,他看着那几条红印发愣。
就在这时,夏驰弯下腰,朝红印吻了下去,如同程砚舟的手臂上敲下一枚火漆,炙热地,顺着皮肤的纹理缓慢地流散开,流散到最后,蓄到程砚舟心里。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夏驰沙哑着声音说。
程砚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他的心悄然动了一下。在他被夏驰强吻过戏弄过,也因夏驰哀伤过快乐过之后,他竟然还能为此心动,那种最初的愤怒和委屈真的变成了过去,一点伤害都没有了。
偏偏,这也表示夏驰的退场。
夏驰头也不回地离开,程砚舟还在原地,柜体上的光线照在他脸上,路灯到底是路灯,不论模仿得多像,终究和阳光无法比拟。他滑坐在地上,地砖冰凉,比秋水更甚。
李叙越过衣柜,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很想冲上前质问程砚舟,和夏驰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最终忍住了,程砚舟不是别人,他忍不下心。
李叙和程砚舟沉默地度过了一晚,他们背对着睡着,各怀心事。第二天一早,夏驰飞离宁港,他很守信用,此后都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见面没有通话,好像从头到尾夏驰都不曾存在过。
也好,只要别再有外界的阻碍,他和李叙就能好好的。